原典回归体现明清学术转向
2021年04月19日 10:4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4月19日第2149期 作者:侯婕

  元明两代,随着科举制度的改革,士子读书遵从的原典阐释体系由汉唐注疏文本转向宋代经说读本。元皇庆二年(1313)颁布科举考试程式,以程朱理学读本——《四书五经》作为取士标准,古注疏只作形式参考。及至明初,科举沿袭旧制,永乐年间,明成祖谕胡广、杨荣等辑《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合称《四书五经大全》),使注疏文本地位受到更大打击。

  明末清初,学者针对科举取士标准的施行导致士子避难就易、不读古注疏的不良风气提出异议,针对王学带来的空疏之弊,开展了原典回归运动。一方面注重对作为儒家原典文献根基的汉唐古注疏文本的恢复,另一方面重视对未经明代所割裂删翦的宋元经说读本原貌的恢复。

  明代中后期原典回归运动的肇启

  原典回归的文本恢复运动,肇启于丘浚、何良俊等人对汉唐古注疏的重视与呼吁。何良俊认为,成祖既修《四书五经大全》之后,遂悉去汉儒之说,专以程朱传注为主。士子仅据此略加敷演,凑成八股,便取科第,只图功名利禄而忘却学术根本。因此他极力主张恢复经书注疏的刊刻传统,引领士子读书时加以参考,不偏主宋元儒之说。明代正德、嘉靖年间,元十行本《十三经注疏》旧板得以修补印行,嘉靖时又有李元阳在汉学复兴思潮影响下刊刻闽本之举,万历年间,明神宗命北京国子监校刻颁布官方认可的、十三经齐备的监本《十三经注疏》。而后又有崇祯年间毛晋汲古阁精刻《十三经注疏》流行于世。钱谦益撰序极力称赞毛晋所刻《注疏》之善——“表遗经也”“尊圣制也”“砥俗学也”,寄期望于士子读书,借此“溯经传之源流,订俗学之舛驳”,以改科举取士标准主导下,士子离经叛道、师今非古之风。

  读本方面,明成祖命儒臣纂辑《四书五经大全》,企图彰显一代教学之功,开启百世儒林之绪,然仅取程朱之书略加删饰,不录古注疏与各家异说,欲道术归一。博士弟子无不以《四书五经大全》为业,治经途径日益狭窄。《四书五经大全》部头庞大,不暇精择,虽颁于学校,但在刊成后并未得到大范围的流通。明代中后期,为供应士子读书需求,经书读本在坊间的刊刻流传形式,主要表现为宋元儒理学读本的汇刻,如嘉靖年间黄希宪、徐节刻《五经集注》,收录程颐、朱熹、蔡沈、陈澔所撰五经读本一百十五卷。坊刻的理学读本在明代虽为盛行,但仅在编集方式上纠正了《四书五经大全》割裂删翦之弊,内容选材还是一主程朱经说,仍具局限性。

  这种从官修到坊刻经说读本单一化的编纂形式,与士子读书趋于功利的社会风气,逐渐引起了学界的反思。以明末复社学者张溥为例,张氏对经书读本编纂之弊给士子读书带来禁锢思想、空疏学风等危害予以极大重视,并认为当时社会政治危机与此息息相关。为此,张氏及复社成员打出“兴复古学”的旗号,呼吁士人群体“尊遗经”“读圣书”“贬俗学”,重塑学风士气,重振精神,挽救朝廷危亡。张氏一方面重新编纂《五经注疏大全合纂》《四书注疏大全合纂》,另一方面计划编纂三部经解,包括收录自周迄唐古人说经之文的“古解”,收录宋、元诸儒经说的“通解”,收录本朝名家经说的“国朝经解”。但遗憾的是,编纂计划未经实施,张氏便已离世,仅留下未完成的几部《注疏大全合纂》。张氏企图兼采汉唐古注疏与宋元儒经说,但因只在《四书五经大全》这一“攘窃成书”的官定读本上加以编排,虽有意拔高为时人所忽视的注疏地位,仍未能打破《四书五经大全》钞撮排纂的编纂形式,亦未能彻底恢复经说多元化格局。

  明末社会动荡,党争祸起,张氏的治经计划也无人问及,但是学林名家对明代学术之弊的反思并未停歇。继承明代杨慎、焦竑、方以智等重考据学术倾向的黄宗羲、顾炎武、阎若璩等人对当时学术生态进行了一系列反思,以顾炎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为明末清初回归原典最强的表征与口号,引领学者回归原典,关注根本,革除空谈之弊。

  清代前期原典回归运动的发展

  顺治、康熙年间,受学于晚明诸老的熊赐履、李光地等人出仕新朝,高举“尊朱”旗帜,据此“理学”在康熙一朝获得了官学地位。康熙帝又命儒臣编纂刻印了大量理学读本,如《日讲易经解义》《日讲四书解义》等日讲教材,并刊定《朱子全书》《性理精义》诸书。康熙二十二年(1683),国子监祭酒王士禛上疏称国子监藏明代监板,历时已久、状况不佳,为使注疏之本得以继续流传,修补事宜迫在眉睫。但康熙重修监本或仅在明代监板基础上剜改衔名、年款而成,行款内容无异。可见康熙对原典注疏文本的关注远不及程朱理学读本。这些学术活动虽促成了朝野上下对经学原典的重视,但未能从根本上打破僵化的学术格局。

  当时学界迫切希望恢复元明以来为科举所破坏的经典原貌。清代学者继承明代中后期学界复古思潮,在黄宗羲、顾炎武等明末清初学界领军人物影响下,讲求更彻底的原典回归,开展了贯穿整个清代的学术实践:一是对汉唐注疏文本的校修刊刻。清代学者以武英殿本《十三经注疏》的校刻为初步实践,制造优于前代的官刻文本;在《四库全书》本《十三经注疏》的校抄过程中,企图建立当代文本典范;以嘉庆年间阮元为代表,对乾嘉时惠栋、卢文弨等学者校勘《十三经注疏》文本的各类校勘札记进行汇总、整合,对原典文本进行全面优化。二是对宋元经说读本的编辑汇纂。康熙年间,徐乾学聚集当时精英学者团体编刻《通志堂经解》,解决了当时学界恢复被科举所破坏的宋元读本原貌的迫切诉求。嘉庆、道光年间,阮元组织学者辑刻《清经解》,致力于将当代经师涉及对原典文本、读本的训诂考据材料网罗编次,以俾学者借此精校博考,潜心研索。在对前代文本、读本的恢复过程中,学者对其中的经说不断进行汇总、考辨,亦开展了对当代经说读本的创作,例如乾隆初年三礼馆《钦定三礼义疏》的纂修,及清人十三经新疏的撰作。

  学界对明清思想史、学术思潮的研究,尤其关注“宋学”“汉学”“理学”“朴学”之辨。明末清初,学者主要致力于对王学的修正、批判。康熙初年,庙堂理学大盛,高度宣扬“宋学”思想,从文化史角度看,反映出清王朝对中原文化的认可,为此也举荐、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但就学术发展的进程而言,进步性难以体现。区别于熊赐履、李光地等人的理学读本编刻工作,徐乾学集众学者之助编纂《通志堂经解》,与其说是响应朝廷“宋学”主流意识形态的产物,更应将其视作当时学界整理宋元经说读本的内在要求。

  乾隆中期,庙堂理学历经康熙朝小盛局面之后,衰微不振。而在国初顾炎武、阎若璩等人的发端创通下,以惠栋、戴震为代表的“汉学”考据学派在民间迅速崛起。在《四库全书》纂修对前代读本的大量筛选、校勘、抄录,及考据学派馆臣的影响下,乾隆帝的学术理念呈现出从“宋学”向“汉学”过渡的趋势,官方与民间学术理念进一步融合,形成了所谓“汉学”大盛的局面。

  但在《四库全书》纂修完成后的几十年里,当时学界的“汉学”研究热情逐渐有退却迹象,并形成了一部分汉学家极力维护“汉学”正统地位,一部分宋学家重拾“宋学”信念,对“汉学”弊端大肆批驳的局面。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与方东树《汉学商兑》二书的撰作表现得最为典型。与江、方二人所持明确的“汉学”“宋学”立场不同的是,阮元组织学者开展对《十三经注疏》《清经解》的刊刻工作,与其说是“汉学”意识指导下的产物,更应视作当代原典回归的最高成果。阮氏期望通过编纂此二书,为学界士子提供尽可能全面的资料参考,从而制造出代表清代学术的经学读本。

  以上种种学术活动,如仅将其视作“汉学”“宋学”理念、学风流转下的产物,则忽视了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对明清两代学术思想的研究,既要关注主流意识形态指导下主流学者的常规学术活动,亦要注意到精英学术团体对当下学术生态更为深刻的反思,及其所开展的超越常规的学术实践,对受制于传统的常规学术活动的打破与补充。此外,对清代经典阐释学的认识,亦不能局限于政治高压下的考据热情,需要明确,清人对经书文本、读本大量校刻编纂的成果表现,是由对原典文本、读本回归的诉求决定的。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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