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著名的盐铁会议于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二月召开,参加会议的一方是朝廷指定的官员,即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丞相府的属官“丞相史”和御史大夫府的属官“御史”等;另一方是从民间推举来的贤良文学。中心议题则是讨论“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会议伊始,贤良文学的观点就与以桑弘羊为代表的朝廷官员针锋相对。双方围绕盐铁等官营政策的存废而展开激烈争论,进而涉及汉武帝时期的内政外交和社会生活。可以说,此次会议实际上成了评价汉武帝政策得失的会议。本文仅就其中对匈奴和战政策的争论谈谈粗浅看法。
贤良文学力主对匈奴和亲
综合《盐铁论》的记载,究竟对匈奴应采取和亲政策还是战争政策,这是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争论的一大焦点,争论的原因则在于,盐铁等官营政策主要都是为战争服务的。桑弘羊所论盐铁等政策的缘起及作用,如“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等,便直接说明了这一点。丞相史所说:“大夫难罢盐、铁者,非有私也,忧国家之用,边境之费也”,也足以证明。如果不对匈奴采取战争政策而实行和亲政策,则盐铁等官营事业就失去了依托。由此可见,对这一问题的争论实际上也是关于盐铁等政策存废的争论。
当然,这场争论有着长期的历史渊源。从汉初直到武帝去世(甚至昭、宣、元、成时期),朝中始终存在对匈奴和亲还是战争的分歧。班固曾经总结说:“汉兴,忠言嘉谋之臣曷尝不运筹策相与争于庙堂之上乎?高祖时则刘敬,吕后时樊哙、季布,孝文时贾谊、朝错,孝武时王恢、韩安国、朱买臣、公孙弘、董仲舒,人执所见,各有同异,然总其要,归两科而已。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伐,皆偏见一时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终始也。”(《汉书·匈奴传》)甚至在武帝对匈奴的大规模战争时期,关于和亲的议论仍然不绝于耳。在武帝发布《轮台诏》后,随着对匈奴转攻为守,尤其关系到盐铁等政策的存废,要求和亲的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而盐铁会议上的争论,不过是以往争论的继续。
从《盐铁论》来看,争论是从桑弘羊提出官营政策有助于抗击匈奴开始的。贤良文学是主和派,为了否定盐铁等官营政策,他们根本不与桑弘羊讨论官营政策是否有助于抗击匈奴,而是直接提出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们以圣贤所谓“王者无敌”“以德怀远”“武力不如文德”为依据,攻击对匈奴的战争完全是错误决策。它不仅“退文任武,苦师劳众”,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灾难,而且得不偿失,解决不了匈奴侵扰的问题。只有实行“仁政”,即采取和亲政策,“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修文德而已”,才能够使匈奴心悦诚服,真正做到“两主好合,内外交通,天下安宁,世世无患”。例如,文学便要求罢除盐铁官营:“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废道德而任兵革,兴师而伐之,屯戍而备之,暴兵露师,以支长久,转输粮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立盐、铁,始张利官以给之,非长策也。故以罢之为便也。”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贤良文学还公开散布对匈奴战争的失败论。他们一方面认为,匈奴地处沙漠,“东西南北,不可穷极”,汉军难以攻击;另一方面提出,匈奴皆骑兵作战,“风合而云解,就之则亡,击之则散”,即使进攻,也很难迅速取胜。且“少发则不足以更适,多发则民不堪其役”。他们甚至主张,即使能够打败匈奴,由于匈奴之地无用,所谓“不计其难,弊所恃以穷无用之地,亡十获一”,实际上还是等于失败。他们还指责对匈奴的战争是“好事之臣”惹来的祸害,并指名道姓地攻击桑弘羊,说他为武帝谋策,非但未能削弱匈奴,反而使国力衰落,“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而反衰中国也”。因此,他们敦促桑弘羊等尽快与匈奴和亲,并罢除盐铁等官营政策。
桑弘羊力主对匈奴开战
而桑弘羊则主张战争,并坚决反对和亲。他首先申明,朝廷原本并不好战,战争是匈奴不断破坏和亲——“数为寇暴于边鄙”所挑起的。然后,他一再强调,匈奴贪婪狡诈,“反复无信,百约百叛”,故不可德怀;只有通过战争,才能真正解除匈奴的侵扰。他说:“汉兴以来,修好结和亲,所聘遗单于者甚厚;然不纪重质厚赂之故改节,而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针对贤良文学宣扬的“去武行文”,桑弘羊则明确回答:文武兼备,自古而然,“自古明王不能无征伐而服不义,不能无城垒而御强暴”,“故守御征伐,所由来久矣”,“有文事,必有武备”。他还把只讲诚信、“不知权变”的做法视为“危亡之道”,并批评文学鼓吹的“以德怀远”是脱离实际的妄言,“夫汉之有匈奴,譬若木之有蠹,人之有疾,不治则寖以深,故谋臣以为击夺以困极之。诸生言以德怀之,此有其语而不可行也”。
为了反击贤良文学的污蔑,桑弘羊还特别指出:抗击匈奴是“兴义兵以诛暴强”,是“匡难避害,以为黎民远虑”的正当行为。尽管战争必将造成一些损失甚至严重伤亡和物资损耗,人民的生产和生活也必将受到影响,但由于有效制止了匈奴侵扰,从长远利益看,则是功大于过、得大于失。他说:“先帝兴义兵以征厥暴,遂破祁连、天山,散其聚党,北略至龙城,大围匈奴。单于失魄,仅以身免。乘奔逐北,斩首捕虏十余万。控弦之民,旃裘之长,莫不沮胆,挫折远遁,遂乃振旅。浑邪率其众以降,置五属国以距胡。则长城之内,河山之外,罕被寇灾。于是下诏令,减戍漕,宽徭役。初虽劳苦,卒获其庆。”在这里,桑弘羊也用事实驳斥了匈奴不可战胜的谬论。
贤良文学的主张行不通
通观以上争论,我们不难看出:贤良文学在这一问题上的主张明显是错误的。他们为了罢除盐铁等政策,公然抹杀抗击匈奴的巨大功绩,甚至为实现与匈奴的和亲,竟迂腐地提出“以德怀远”,声称只要“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内向,款塞自至”。这不仅违背了基本事实,而且违背了武帝《轮台诏》中“毋乏武备”的基本精神。从他们的策略上说,也是非常愚蠢的。贤良文学的主张之所以激起绝大多数官员的反感,甚至就连支持他们的大将军霍光都难以接受,这是根本原因。丞相史就曾以设问、激将的方式向贤良文学提出:“诸生若有能安集国中,怀来远方,使边境无寇虏之灾,租税尽为诸生除之!何况盐、铁、均输乎?”因此,当桑弘羊据理驳斥他们全盘否定战争的作用时,我们便可以明显感到:桑弘羊的论辩比较切实,也令人信服;而贤良文学则显得强词夺理,往往转移话题,甚至荒唐地以“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来搪塞。
贤良文学曾特别称引汉武帝《轮台诏》作为论辩的依据。例如,文学发言说:“夫治国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亲附,然后来远;百姓内足,然后恤外。故群臣论或欲田轮台,明主不许,以为先救近务及时本业也。故下诏曰:‘当今之务,在于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公卿宜承意,请减除不任,以佐百姓之急。”但是,他们的引用完全是断章取义。《轮台诏》并没有提出罢除盐铁等官营政策,其主要内容在于“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可见武帝仍然是重视武备的。而贤良文学却将“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之语故意省略,并大谈“去武行文,废力尚德,罢关梁,除障塞,以仁义导之”,这显然是违背和阉割《轮台诏》精神的。他们还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事实:所谓“王者无敌”,是建立在强大武力基础之上的,无论夏、商、周、秦,都不例外。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力后盾,任何“仁政”和“文德”都是靠不住的。正如清人王先谦所说:“夫所谓以德服人者,有力而不轻用力之谓也。苟无力则德无由见,而人奚自服?”(《盐铁论·序》)以和亲政策为例,其成效之所以在西汉前期不大而西汉后期显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西汉王朝与匈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而贤良文学一厢情愿地要求和亲,这在当时注定是行不通的。
桑弘羊不知权变
当然,在盐铁会议召开时,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变化。由于汉军多次打击,匈奴的势力受到重创,已不可能对边境构成严重威胁。汉朝虽然在总体上取得了胜利,但由于长期的战争破坏以及统治阶级的横征暴敛,导致其内部社会矛盾激化,无力再对匈奴发动大规模战争。在这种情况下,“贤良文学指责战争的破坏性,重新提出和亲问题,就有了一定的客观依据和现实意义”(安作璋:《桑弘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5页)。
相反,桑弘羊的观点则显得有些过激和绝对。他反复强调:要解决匈奴的问题,只能通过战争。他甚至认为,在武帝去世之前,“匈奴困于汉兵,折翅伤翼,可遂击服”,应当继续战争,以彻底征服匈奴。他还多次感慨,由于武帝去世而错过了制服匈奴的良机,并批评主张和亲是“终日逐禽,罢而释之”,“譬如为山,未成一篑而止”。这些都说明,桑弘羊的主张确实有些盲目好战,犯了他自己所说的“不知权变”的错误,无怪乎贤良文学猛烈攻击他是一个不顾民众死活的“好事之臣”。
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对桑弘羊过分苛求,因为战争毕竟没有结束。而且双方争论的关键实际上是当时还要不要保持“武备”的问题——“今匈奴未臣,虽无事,欲释备,如之何?”这更决定了贤良文学的主张不可能为朝廷所接受,而桑弘羊的主张则比较切合实际。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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