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邓小平的倡导和支持下,改革大潮汇聚成时代洪流,使中国人民的面貌、社会主义中国的面貌、中国共产党的面貌发生了历史性变化。
——《中华人民共和国简史》第200页
年年都在过,每年各不同。
有些年份,注定会因其独有的事件而具有特殊的意义,影响历史的进程,也改变了多数人的命运。这样的年份,会经常被人提起,反复被拿来总结、思考和回味。
譬如1992年,就是这样的一个年份。原因众所周知,这一年的年初,邓小平发表了著名的南方谈话。这一讲话的巨大作用,相信今天的和今后的历史学家会不断地研究、评价。即使在当时,很多人就强烈地意识到,讲话给中国大地带来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的冲击波,足可与距离这一年还不算远的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相比,其影响之大、之深远,一时难以估量。随着社会因其影响而不断推进、历史进程的逐步演变,人们对这一历史性事件在中国改革开放史上的意义的认识,也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深刻到位。
我在此前的一年毕业,正赶上国家几个部委进行公务员招考试点,有幸考到其中一个部机关。由于没有基层工作的经验,到单位报到后不久,就在秋天和几个同事一起,被安排在山东的一个县里锻炼一年。
那是一个有不少历史名胜、深厚文化底蕴的县城,规模比起中等城市稍小些,比起其他的县城要大不少。县城的中心是有很多年头的老城,石板铺成的老街道和两边的旧建筑,看起来很有故事、很有沧桑感。在老城周围建设的新城市,在规划上下了些功夫,街道笔直宽阔,建筑整齐有序。当时,高楼大厦还不多,机动车辆也不多,整个县城环境相对宽松、安逸、平静。这里的人们质朴、温和,说话、办事不疾不徐,相互之间讲究礼仪、宽厚以待,到处可感的人情味儿让人觉得温馨、踏实。这是个特别适合注重生活质量的人居住、工作的地方。
当时的中国城镇化水平不高,农业人口还是大多数。县城不仅仅是政治上从基层政权向更规范化、更高级形式政权过渡的关键地带,也是经济和文化上从农业文明向城市文明过渡,两种文明杂糅并存、相互影响的混合地带,既有农村的简单、质朴和宽厚,又有小城市初步的规整、条理和热闹。就生活节奏来说,不像农村那样过于缓慢,也没有大城市那样太过紧张;就人与人的相处而言,不像农村那样地方太小,人们天天搅在一起,想不见都躲不开;也不像城市那样区域太大,除了单位的那些人之外,想和同一城市的同学、朋友见个面,得东西南北跑来跑去折腾半天。在县城,兼有城市和农村的有利和方便,同时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两者的很多不便。比如,下午下班,有同事临时动意,招呼着到家里喝酒去,说走就走,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和牵绊,骑着自行车十分、八分钟就能赶到,很便捷、很轻松。这种质朴的温情,很让人感动、心里温暖。
初去的几个月,按照单位的工作安排,要么写材料、开会,要么跟着“老”同志,骑着自行车跑各单位、各乡镇,或了解情况,或调研问题,或接待信访,或协调一些事项。县里的工作很具体、很琐碎,上面的文件精神、部署要求都得落实,下面反映的问题都得协调、解决。也时时会遇到一些新鲜的人和新鲜的事儿,但总体上是按部就班、不紧不慢。这对于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既接触了社会实际,又磨炼了性情,能沉下心来观察和思考,确实是很好的锻炼。
记得很清楚,1992年春节过后没多久,县城一改平时的安静,少有地喧闹了起来。起初,邓小平的南方谈话精神,只是在县里各单位传达,机关干部很快少了很多平时的矜持,大家都非常激动、兴奋,对讲话的一些观点热议不已,这种热议很快就传导到了社会上。随后,新闻媒体的连续报道、评论、解读,让整个县城活跃、热闹起来。从机关、企业到学校,从干部、职员到群众,男女老少,好像全县城的人都在谈论邓小平在南方的讲话,谈论由邓小平讲话引发出来的种种话题和联想。
大家当时还称其为“南巡讲话”,没有像后来固定地说“南方谈话”,大多数人直接称为“邓小平讲话”。各种场合、不同人群,在一起不约而同议论的,好像没有别的,就这一个主题。
当然,讲话在机关干部中的反响更为直接、更强烈些。在会议室里讨论,争相交流意见和认识,是以往没有过的积极、踊跃,对某一个观点、某一句话、某一个词,理解不尽相同,争执起来各不相让,面红耳赤的情况比比皆是。办公室里三两个人到了一起,或低声细语、推心置腹,或直抒胸臆、大声激辩、热血沸腾,都是直截了当发感慨、讲想法,讲到共识处、得意时,或会意一笑,或拍桌大呼,都是真性情的流露。上下班的马路上、县委机关的院子里,遇到其他单位的熟人或朋友,打完招呼,就会相互询问对方单位对讲话怎么传达的、你对哪个说法哪个问题怎么看。这种情景,随处可见,身处其中,耳濡目染,不由得时时受到影响,跟着产生平时少有的激动、冲动的感觉。
“邓小平”成了大家谈论的中心。一些关键词、关键语句,现在称作的“金句”,诸如“发展才是硬道理”“不改革,死路一条”“市场只是手段,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都可以用”“不要争论,先干起来”“敢闯敢干”“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共同富裕”“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等等,被大家挂在嘴上津津乐道、争相传说,可以说耳熟能详。长期受制于传统观念束缚、受困于对市场经济争论不一的人们,听到这些坚决、果敢、鲜明的提法,感受到提法背后的胆识、决心和气魄,震动、兴奋不已,大有如雷贯耳、醍醐灌顶之感。
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领悟和理解,解读、议论一番。有的分析这些关键词句背后的含义、态度时,滔滔不绝;有的猜测所针对的观点时延展开去,联想翩翩;有的谈到讲话可能产生的影响时,眉飞色舞、激情四射。平时爱思考、擅长说道的,这时发挥的机会和空间很多,周围常常有人要听其“讲讲”。有意思的是,平时性格内向不爱多说的,也会往人堆里凑,半天只听不言语,偶尔也能就某一个问题说上一两句,有时甚至语出惊人,大家惊喜以对,直呼没想到、讲得好。
人的认知水平、反应能力、性格特点等,在日常生活、具体事情上体现得有差异,在关键时刻、重大事项上更是能很快分出高下。对于南方谈话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当时的人们在积极面对、热烈应对的热闹情景下,也表现出参差不齐的多样性。从当时所在的县城看,认识和议论,有人深有人浅。比如,绝大多数人看到了“不一样”“要变化”,有的人却看不清往哪儿变、怎么变;多数人还仅仅满足于谈论、停留在谈论的层面时,有的人已经领会了关键和要害——就是要革新观念、改革体制、发展经济、增强社会活力。按照当时大多数人的理解,改革、发展,在国家、社会层面,有许多大的事情要考虑、要研究谋划。具体到一个地方、一个单位,主要是怎么把经济搞上去、怎么快点发展起来。再具体到个人,就是如何快速致富、尽快改变生活状况、提高生活质量了。这些理解,自有其逻辑和道理。有了这种朴素的认识和领会,一些人就开始琢磨如何干起来。
各地落实邓小平讲话精神、开始行动起来的信息,接连而至。比如,有些地方反应快,制订鼓励和支持各种形态经济发展的办法或意见,这个市出台了八条,那个市十条;这个地方要搞什么开发区,那个地方准备引进几个大项目,另一个地方和哪个科研院所合作、要成立产学研一体的企业,等等。大家把这些信息相互传递、比照、借鉴。几乎同时,县城里各式各样积极响应的具体行动也相继出现了。机关和单位都围绕“服从服务”经济发展这一重大主题,研究意见、公布办法,社会各方积极响应,新成立的公司、企业一时如雨后春笋。也有些机关或单位过于急切了些,让别人干或看着别人干,不如自己直接上,干脆组织起人手成立公司,从事起商业贸易经营活动。这些信息一时又在县城传开,哪个单位成立了什么公司,哪个单位拆了院墙、建起小卖部,哪个单位已经做了几笔业务,如此等等。当然,有的现象在若干年后,成了清理整顿的对象。
县城的一些公职人员,闻风而动、应时而变。有人不愿在被认为较“虚”的党务或行政机关里待了,想办法调到较“实”的诸如财政、税务、工商等经济管理部门去,或者直接到贸易公司、生产企业这些经营管理的一线去;有的边工作边和家人或朋友办起公司、做起买卖;有的兼职到与自己的专业背景、工作业务相关的一些公司做些事情、挣些“外快”。也有人不再留恋原有工作方式和氛围,辞掉公职直接“下海”了。这其中,有清醒和决然,有顾盼和徘徊,有冲动和简单,当然也有盲目和草率。
回过头来看,当时像机关经商办企业、公职人员开办公司或个人兼职取酬等,现在是不可能被允许的。在当时,有的是地方或单位政策理解上有偏差或缺失,有的是执行上把握不准确、探索上急切或盲目。这些是改革发展初期急于干事的大背景下,伴随的不规范或者说没有来得及规范的事情,只是时代主流中的一些支流或泡沫。
随着天气渐渐变暖,街上大大小小的商店、饭馆多了。临街的房子,成了香饽饽,大都改成了商铺,或自己经营,或出租给别人坐收其成。晚上街边摆起大大小小的摊子,卖些小商品,或各种风味的小吃。新开辟的夜市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各种商品越来越丰富,不仅当地的小吃应有尽有,其他地方的品种也不少。如同任何事物的起始阶段一样,激发大家先做起来,已经是好的开端。热闹之下,最大的改变是,人们的生活比以往方便了许多,丰富了许多,反过来又促使大家从衣食住行起,渐渐改变了生活的理念和方式,爱消费、会生活、会享受了。
那时的情景,就像是此前经过一个时期的沉闷、沉寂,突然一阵强劲的清风猛烈吹来,人们冲破观念和行为上的旧有束缚、改变现状追求新景象的意识被极大地唤醒,干事创业的积极性、主动性被大大地激发出来,社会的活力极大迸发了。这种激发和迸发,直接贯穿和影响了此后中国数十年乃至更为长远的经济社会生活。
回想起来,身处当时的县城,时时都能感受到这种春天的热闹与躁动,处处可以看出,大家对南方谈话的认可、赞同和支持。大家受到了鼓舞,都在想变、都在变,汇聚一起就表现为整个社会要变、在变、在大变。媒体报道的全国各地有关响应南方谈话的各种信息,让人真切地感觉到,时代大势浩浩荡荡,已蓬勃而至、势不可当,中国经济社会要有迅猛的转变、巨大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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