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年代学是一个富有恒久魅力的学术课题。自汉代刘歆利用三统历和《武成》历日资料推考武王克商之年始,从事此项工作的学者代不乏人。20世纪以来,中外学者苦心孤诣、上下求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性进展。夏商周断代工程(以下简称“工程”)拟定的《西周金文历谱》(以下简称《历谱》)即是一项重大的标志性成果,把西周年代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高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资料的不断发现,《历谱》修订与调整的必要性日渐凸显。在这方面,各种意见纷然杂陈。朱凤瀚对新出金文年历资料的及时推介和深刻分析,把《历谱》的修订工作正式提上日程,具有导夫先路的前沿性和创新性。本文拟对西周年代学研究相关进展略作述评,以期有所助益。
觉公簋与西周早期年代的突破
觉公簋是近年公布的一件西周早期铜器,铭文云:“觉公作妻姚簋,遘于王命唐伯侯于晋。唯王廿又八祀。”意即觉公为妻姚作簋,时值王命唐伯为侯于晋,事在王二十八年。朱凤瀚首次公布此器时,提出“王命唐伯侯于晋”,有成王和康王两种可能性,但更倾向于成王。(《公簋与唐伯侯于晋》,《考古》2007年第3期)周初成王年幼即位,由周公摄政,七年后致政成王。关于成王在位的时间,先秦典籍未见明确记载。西汉学者刘歆推得成王在位计三十年,不含周公摄政七年。周公摄政是否为一个独立的纪年单元,学界有不同意见。成王崩,康王继立,《帝王世纪》谓其在位计26年。工程《历谱》拟定成王在位22年、康王25年。不管觉公簋是成王或康王时器,都无法容纳觉公簋铭文所记时王二十八年。李伯谦、彭裕商等赞同觉公簋为成王时器,意味着成王在位时间需要修订。李学勤主康王说,也认为铭文纪年有助于工程《历谱》的进一步修正。(《论觉公簋年代及有关问题》,《庆祝何炳棣先生九十华诞论文集》,三秦出版社2008年版)
重订西周早期《历谱》,不只涉及某一王年,武王克商之年的时间定位才是关乎全局的核心问题。工程拟定公元前1046年为武王克商之年,过于倚重《国语》所载伶州鸠后推的“岁在鹑火”天象,又误判武王在位四年,可信度大打折扣。在西周年代框架大体不变的情况下,我们认为以公元前1045年(公历1月15日)作为商王伐纣之年似更合理。(参见杜勇、沈长云:《金文断代方法探微》,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杜勇:《武王伐纣日谱的重新构拟》,《古代文明》2020年第1期)
这种微调仅供参考,觉公簋的发现却使问题显得严重起来。武王克商之年若不加修订,觉公簋铭“唯王廿又八祀”则难于妥善措置。故朱凤瀚《武王至康王年历表》拟定公元前1061年为武王元年,成王在位37年(前1058—前1022),康王26年(前1021—前996)。尽管他一再声明此表属于试验性质,实际上却是运用新的年历资料,对工程《历谱》进行修订调整的最早也最有根据的尝试。李学勤对《历谱》的修正意见是,成王在位19年(前1042—前1024),康王在位28年(前1023—前996),余仍其旧。陈久金坚决反对改动《历谱》所定武王克商之年,认为这是许多人认真研究和论证的结果,不能轻易否定。陈久金是工程《历谱》的拟定者,坚持原定年代框架,将成王在位年数调整为32年(前1042—前1011)、康王为15年(前1010—前996),觉公簋列入成王纪年。(《对西周诸王王年的最终修正意见》,《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
为了压缩康王在位年数,陈久金把学界公认的康王二十五年小盂鼎并入成王历谱,方法不免失当,很难令人接受。王占奎近期新拟年表,将克商之年改订为公元前1029年,成王在位12年,康王在位28年,以觉公簋为康王二十八年器。(《西周列王纪年的构拟——宣王元年即BC826年方案》,《考古与文物》2021年第3期)此方案所拟成王在位年代明显偏短,多有窒碍。近出清华简《金縢》称“成王犹幼在位”,与各种传世文献相印合。若成王在位只有12年,死时则不过25岁左右,其子康王继位必为幼童。然《尚书·顾命》等文献全无康王身为稚子继位的迹象。且成王卒年四月甲子入谱为三十日,与“哉(始)生霸”含义翩然相反。该年表又以作册夨令簋为昭王十五年器,亦与史实相远。
近出曾公编钟所记为成王时代之事,说明其铭中的“康宫”并非康王之庙。夨令诸器有“康宫”字样,且有周公、明保的相关活动,应为成世器,当非昭世物。(杜勇:《曾公编钟破解康宫难题》,《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6月8日第5版)有的学者以为曾公编钟所记非实,或从类型学的角度坚持肯定康宫原则的正确性,(刘树满:《再论令方彝为西周昭王铜器》,《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3月10日第4版)尚须通盘检视相关资料,才能把康宫问题的研究推向深入。
过去学界对工程《历谱》的质疑,不少人主张采用古本《竹书纪年》“西周二百五十七年”积年说。但是,依此将公元前1027年作为武王克商之年,不仅与《武成》《召诰》等相关历日不谐,而且需要大幅度压缩西周列王的在位年代,致使不少金文历日难于入谱。觉公簋的发现再次表明,这条路可能是行不通的。
簋与西周中期年代的调整
新见簋对于修正《历谱》西周中期年代的必要性,也是朱凤瀚首先发现并详加论说的。(《关于西周金文历日的新资料》,《故宫博物院院刊》2014年第6期)簋铭文言称“显考共王”,是知时王为懿王或孝王。《史记·周本纪》说:“共王崩,子懿王囏立……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为孝王。孝王崩,诸侯复立懿王太子燮,是为夷王。”此言孝王与夷王为叔祖与侄孙关系,不少著述采信其说。然孝王的王位来自侄叔相传,夷王的王位来自叔祖与侄孙相传,世所罕见。如此混乱不堪的王位更迭,历史上几乎无人怀疑,即使以疑古著称的清儒崔述也只是表示不解,结论仍是不可考究。
事实上,孝王并非懿王叔父,而是懿王之弟。这不仅有《世本》和《史记·三代世表》可以为证,而且《周本纪》也可能原本如此。《诗·大雅·民劳》孔疏:“《世本》及《周本纪》皆云……恭王生懿王及孝王”,说明唐代《史记》即谓孝王为懿王之弟。近出清华简《摄命》反映了这一事实。《摄命》开篇即云:“王曰:劼姪,毖摄。”此“劼”训嘉,与姪形成偏正结构。“姪”是女子对兄弟之子的称呼,此处当读为侄,指时王兄弟之子。“毖”依《说文》可释作“慎”,言伯摄做事勤谨。《摄命》篇中时王还以第三者口吻称伯摄为王子,知非己出,与前称“劼姪”相应。西周两代君王具有叔侄关系者,只有孝王与夷王见诸文献记载,可知《摄命》篇中的王为孝王,册命对象伯摄即是后来继位的夷王燮,“摄”与“燮”音近相假。孝王与夷王既为叔侄关系,则懿、孝二王当以兄弟行。(杜勇:《清华简〈摄命〉人物关系辨析》,《中原文化研究》2020年第3期)以此观之,簋言称“显考共王”,则“唯十年正月初吉甲寅”,不是懿王十年就是孝王十年。
然而,工程《历谱》拟定懿王在位8年、孝王在位6年,同样无法容纳簋关于“唯十年”的纪年。若从懿王元年(前899)顺推10年,其月相历日也不相合。美国学者夏含夷运用一王双元年说,顺推12年为前888年,取丑正正月乙卯朔,甲寅先天一日基本可合。(《由〈簋〉铭文看“天再旦于郑”》,《历史研究》2016年第1期)只是这种双元纪年方式在西周金文中并无可靠证据,看不出相关纪元应有的区别,令人生疑。笔者曾拟孝王元年为前897年,顺推十年亦为前888年。不过这个证据不算有力,簋的年代是懿是孝,尚可再做研究,但工程《历谱》关于西周中期的年代须加修正,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西周中期《历谱》的修订,受到懿王元年这一重要年代支点的制约。古本《竹书纪年》称“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郑”,自近人刘朝阳视作日食后,信从者众。工程通过天文计算方法确定这次日全食发生在公元前899年,懿王元年的时间定位由此确定。朱凤瀚强调簋为懿王十年器,实际是要突破《历谱》懿王元年的藩篱,否则不只簋年历无法入谱,新近发现的一批高王年铜器如三十四年吴盉、二十四年簋、二十四年簋、二十四年簋等器,入谱也面临极大困难。因此,朱氏拟定穆王55年、共王35年、懿王20年、孝王3年、夷王7年,其中懿王元年定为公元前907年。陈久金、王占奎坚持工程《历谱》对懿王元年的定位,簋年历列入孝王历谱,新见高王年铜器列入相应历谱。陈久金拟定穆王在位53年、共王24年、懿王3年、孝王15年、夷王4年。王占奎拟定穆王在位37年、共王31年、懿王8年、孝王32年、夷王18年。真是“无边光景一时新”!
关于西周中期《历谱》的修订工作,涉及的问题很多,这里不妨略加讨论。
其一,懿王元年的天象问题。由于“天再旦”用语过于简略,不定因素太多,是否确为日食,张培瑜认为很难判定。赵光贤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认为也可能是大风扬尘蔽日而后天色重开的天象。(《周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郑”为日食说质疑》,《人文杂志》1993年第4期)工程《历谱》对懿王元年的定位,懿、孝、夷三王在位仅22年,与厉王元年相距太近,不利于懿王前后高王年铜器的入谱,似乎也暗示这个方案可能存在问题,至少不能急于视为定论。
其二,穆王在位年代问题。《史记》明言穆王继位50岁,在位55年。这是共和以前关于周王年岁和在位年代的唯一记载,弥足珍贵。司马迁是一位严肃而又富有理性的历史学家,对天子年寿这种非要害问题,若无实据恐怕不会多此一笔。由怀疑穆王高寿进而对其在位年数随意增减,未必妥善。
其三,共王年代长短问题。从穆王寿过百年的情况看,共王在位时间不可能太长。即使不考虑穆王30岁左右生共王,保守假定穆王40岁生其嫡长,共王继位时也已65岁。若共王在位30年以上,死时亦成百岁老人。父子两代寿高如此,概率不大。不过,共王在位时间也不会太短,趞曹鼎纪年显示绝不低于15年。将明言“共王”十五年的趞曹鼎置于孝王或宣王时代,或定共王在位10年,(金宇飞:《西周诸王年代的新推定》,《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均属错误。
其四,夷王在位时间问题。《左传》昭公二十六年王子朝说:“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杜注:“愆,恶疾也。”夷王继位后恶疾缠身,体质孱弱,执政时间不会太长。有的新拟历表定孝王、夷王在位50年,又波及厉王年代将其调整为15年,似与事实相扞格。
逨鼎与西周晚期年代的疑思
2003年,陕西省眉县杨家村出土的宣世逨鼎,使已有定论的西周晚期年代面临巨大挑战。两种逨鼎铭文一记“唯卌又二年五月既生霸乙卯”,历日入谱在五月二十五日;一记“唯卌又三年六月既生霸丁亥”,历日入谱在六月四日。二者皆与四分月相不合,也与断代工程的月相二系说一合一不合,从而成为西周年代学上的一大难题。
天文历法专家张培瑜首先考虑将宣王元年移后一年,即从公元前826年起算,两种逨鼎的既生霸历日可排入历谱前半月,一在朔日,一在十日。为此,张氏放弃了一贯坚持的月相四分说,进而提出西周晚期以初吉为朔,既生霸指上半月,既望、既死霸指下半月的新说。(《逨鼎的王世与西周晚期历法月相纪日》,《中国历史文物》2003年第3期)朱凤瀚将宣王元年后移一年,试排相关铜器历日,以说明其可行性。(《陕西眉县出土窖藏青铜器笔谈》,《文物》2003年第6期)王占奎近拟年表,也采用公元前826年为宣王元年说,积年46年(含共和14年)。陈久金坚持传统说法,新拟历谱未列逨鼎历日,但早先认为逨鼎为厉王时器,共和时期可以继续使用厉王纪年,故将四十二年逨鼎置于共和6年,四十三年逨鼎置于共和7年。(《吴逨鼎月相历日发现的重大科学意义》,《自然科学史研究》2003年第4期)李学勤推测宣王后期历法可能发生了错乱,或因十四月的设置不是一个整月,只有若干日,造成了逨鼎历日的失序(《眉县杨家村器铭历日的难题》,《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
逨鼎的出土,给学者带来许多困惑,二十年来一直没有较好的解决方案。问题出在司马迁对共和以后列王年代的整理上,还是出在以往对月相历日的认识上,抑或二者兼而有之,确实颇费思量。司马迁整理出的《十二诸侯年表》,使中国古代历史自共和元年(前841)以后有了确切纪年,是一项重大的学术贡献。工程的实施,也正是有效利用这个基础才得以向前推进的。如果对此加以调整,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新旧年代体系的巨大波动。当然,这不是说司马迁对两周之际年代的考订就绝对正确,但错误的发生应该不在共和、宣王、幽王的纪年上,因受资料限制更有可能在诸侯在位年代及与王年的对应关系上。如晋文侯、郑武公、秦襄公等几位助力平王东迁的诸侯,《十二诸侯年表》所记其在位年代与古本《竹书纪年》不合,也与清华简《系年》《郑文公问太伯》不合,这是需要仔细考究的,可留待另文讨论。但是,对两周之际诸王的纪年,司马迁所掌握的材料远胜于列国诸侯,其可靠性要大得多,如何调整须持谨慎态度。
第一,宣王元年是否需要下调。下调一年似乎可以解决逨鼎历日不合谱的问题,但实际相合的只是月相二分说。若下调两年,其历日一在五月七日,一在六月十五日,可合于月相四分说。月相四分说经得起纯历理检验,(杜勇、沈长云:《金文断代方法探微》,第225—228页)月相二分说却存在种种矛盾。比如宣世晋侯苏钟,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同出一铭,设若既望、既死霸都表示下半月,何需两种月相名词并用?既生霸指前半月既已包括朔日,何需再用初吉?铭文重在记事,并非文人雅士抒情写意的美文,并不存在月相词语交错使用的修辞问题。这是月相二分说不好解释的。至于说初吉属于另一记时系统,或以九天作为循环周期,也违背王国维早就提示过的“一器之中不容用两种记日法”的逻辑规则。虽然宣王元年的时间定位可以再做研究,但以逨鼎历日作为上调或下移的决定性因素似不可取。
第二,共和时期是否可以并入厉宣纪年。如所周知,周厉王是在国人大举暴动的情况下被赶跑的。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无不切齿痛恨厉王的虐政,何以还要继续用其纪年?厉王既已外逃,又怎么可能像逨鼎铭文中的“王”那样置身王庭、册命大臣、颁行赏赐?厉王流彘后,太子静的性命倒是被召公保住了,但一时匿不敢出,用以纪年的宣王名分又从何而来?这些情况表明,共和必是一个独立的纪年单元,将其并入厉王或宣王时期都是不合适的。
第三,厉王是否在位37年。陈梦家曾利用《史记》卫、齐、陈《世家》有关年代资料,提出厉王统治在14—18年之间,影响甚巨。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不自厉王始,并非太史公对厉王在位37年不敢自信,而是缘于诸侯国年代资料的欠缺,无法整齐入表,只好选择共和元年作为起点。即使如此,共和元年以后的诸侯年代也是一片混乱,不能与王年准确对应。如“犬戎杀幽王”一事,《鲁世家》说在孝公二十五年,《十二诸侯年表》却记在孝公三十六年,相差不是一年两年,而是11年。《周本纪》记千亩之战在宣王三十九年,《十二诸侯年表》却记在晋穆侯十年(即宣王二十六年),同一战役的时间竟然相差13年。(杜勇:《千亩之战析疑》,《中原文化研究》2021年第5期)《十二诸侯年表》以王年为纲,诸侯纪年为目,以纲统目,主次分明。若谓诸侯纪年的准确性高于王年,恐怕正好把事情弄反了。改订史有明文的厉王在位年代,似宜谨慎从事。
科学无止境。觉公簋、簋、逨鼎等纪年铜器的发现,对于工程《历谱》的修订与调整,更准确地拟定西周王年,具有重要的坐标意义。但工程《历谱》修订工作牵涉面广,难度甚大,尚须历史学、考古学、天文学等众多学科密切配合,疑义相析,探赜索隐,才能多几分真相,少一些失误,真正形成更加科学合理的西周年代方案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西周史》”(17ZDA179)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中国先秦史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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