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目光投向关中,孜孜于资料搜集,频频进行田野调查,是自1991年开始的。
当时有一个具体任务,也不过是要完成一组系列散文的写作以成其书而已。不料,关中并非那么浅显和简单,仿佛打水一桶便会见底,甚至也不是普遍认为的土气和保守,相反,它广厚、复杂和幽远,并孕育出了一个长安。这使我越陷越深,欲罢不能,直至今天。实际上,这正是关中的魅力所在,也是我的幸运。
初审关中,它的每一个形胜还悉处于原始状态,因为那时候的科学技术及工业力量尚奈何不了它们。
灞水潺湲,有妇女蹲在河床上洗衣服,夕晖柔和,一片宁静。不过,当时的渭水已大为污染,因为有企业肆无忌惮地往河里排泄脏废之物。20年以后,我再见渭水,它竟像得到了医治一样,污染去除,怡然返清了。
周原三日,所行之路无不是自然弯曲的小路。有个老人提着竹笼在坎上割草,玉米与谷子则在阳光下迎风生长。樊川的白杨树披着晚霞,小麦吸引着露珠,而韦曲则遍务蔬菜,尤其是倒扣的瓦罐里的韭黄,俨然就是一种艺术。但房子比韭黄值钱,所以韭黄终究给高楼让出了空间,就这样,在韦曲便再也看不到韭黄和其他蔬菜了。杜甫云:“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此情此景,更是早就不见了。
那时候,爬华山要从西安乘下午的火车,晚上到陕西华阴,夜里攀登,赶黎明时分在东峰欣赏日出,而太白山则岩壑俱寂,禽兽自在。曲江池田畴肥沃,收割了小麦遂种玉米或谷子,一条小路斜穿而过,白杨树夹道,泡桐树在望。而少陵原则庄稼茂密,瓦屋簇集,村子之间也咸为小路。少陵原上唯一宽展的沥青路,大约是1974年修建的。即使铺了沥青路,两边也仍是一望无际的略有起伏的麦田、深不可测的玉米田或谷子田。那时候,我根本无法想象,曲江池和少陵原将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华灯如星。
当然也难以想象,乐游原被挖掘和割削得沉降了、缩小了,其低矮之势,唐人恐也会羞于登临此高而凭其望远吧!“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斯意绪,李商隐若站在现在这样一个土堆上,怕也不能触发而出吧!
社会的发展一般是渐变,这种渐变难免会在几十年之间表现为一种迟滞状态,不过它也会发生突变。我出生时,中国社会尚处迟滞状态,随着我的青年时代的勃然来至,中国社会的突变也豁然出现。我目击了这种突变,也为关中的突变一则以乐,一则以忧。乐的是城市体势宏壮,面貌鲜艳,忧的是其形胜遭到了破坏。不过,我倒是希望城市的规划能注意并保存它的形胜。
我对关中史迹的考察,几乎都是一人前往,每每孤独地盘桓于遗址。究其原因,除了交通不便,那时候,众生也没有旅游意识吧。经济拮据,当然也要限制出行。热闹嘈杂,人满为患,应该是20世纪末期才有的架势。
然而,1991年至1993年,我必须一人前往。
汉陵在咸阳原有九个,白鹿原一个,少陵原一个,我一次走一个。唐陵在关中有十八个,四个在渭河北岸的台地,十四个在北山,我也是一次走一个。总是从西安出发,考察一天或两天,再返西安。赶到我想看的帝陵,一般都是下午了,有时已经是黄昏。
周陵、秦陵、汉陵和唐陵,一一瞻之。那时候,唯独秦始皇陵还有几个参观的人或上或下,其他帝陵几乎都空空荡荡的,于是我就孑然登临。
关中的寺庙颇多,我能去尽去。1992年,我去了周公庙和楼观,去了法门寺、大慈恩寺、荐福寺、华严寺、兴教寺、香积寺和草堂寺,当然也去了大佛寺。
在这些地方,偶尔尚能碰到几个人,零零散散的,没有喧哗声。不过,我也多是进门亦一形,出门亦一影,很妙的。至香积寺是小雪甫落,像天撒白盐一般,竟无声无息。至草堂寺是大雪才停,当此之际,谁会莅堂烧香呢?我感到宁静,也觉得有一点寂寞。
关中周围都是山,壅塞为固,长安遂有安全的保障。不过怎么出入往来呢?隘口便是通道。当然,隘口也可能成为进犯之路。关中的隘口正是这样,于是在隘口就要设关。先贤说:“关,界上之门也。”彼此竞争,力量消长,也会引起界上之门的迁徙,从而关也便是移动的。
那时候,经过反复斟酌,我选定了要考察的隘口:萧关、潼关、散关和武关。走完这些界上之门,我用了三年时间,因为这些地方远,陌生得很,无不偏僻荒凉。1991年我至萧关,1992年去了潼关和散关,到1993年才去了武关。
不管是省道还是县道,都是接近原始状态的路。路皆沿水而行,水如何流谷绕崖,路便如何流谷绕崖,没有一条是直的。往武关去,翻越秦岭就是这样翻越的。至萧关,从西安到咸阳的一段路倒是平坦,到礼泉和乾县的路也可以,然而经永寿、彬县、长武,过甘肃泾川,至肖金镇,再到镇原,这一条路是沿着泾水河谷踏出来的,不得不在沟壑与峭壁之间起伏旋转。这使我在粉身碎骨的想象之中增加了见识。
当年,我的交通工具无非是自行车、长途汽车和蹦蹦车。蹦蹦车就是电动三轮车,是那时候农民常用的一种简易交通工具。我去汉宣帝杜陵,去樊川和韦曲,都骑自行车,而往关中别的遗址去,则只能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通常只到县城,接着我必须雇农民的蹦蹦车。有时候没有蹦蹦车,我便步行。观览周原以后,我从岐山县京当乡到扶风县黄堆乡是步行,从甘肃镇原孟庄村到萧关,也是步行。有两次,我和麦客共挤一辆蹦蹦车,确实感受到了山川大地的原始风情和原始气息。凡此种种,现在一去不复返了。
2018年冬至2019年夏,我不仅又一次走了萧关、潼关、散关和武关,还去了函谷关、陇关、峣关、金锁关和石门关。我重温了历史的峥嵘,并让创造历史的壮士和枭雄在关中得以“复活”。几千年的风云再汇我胸,我的精神得到了新的鼓舞和振作。
这次考察,交通工具确实是“鸟枪换炮”了。所有的路,即便不是高速公路,也是一级公路,唯至萧关有几公里仍是土路,别的地方起码都是沥青路。路直,路大,路硬,固然提高了速度,不过速度似乎也并非全部和绝对的价值标准。旅途是单调的,我看不到山重水复、山环水绕,不但看不到山势和水势,也看不到地势。
旅途的单调还表现在看不到长满草木的丘阜和浚涧,看不到一条斜径或一面斜坡,看不到樵夫、牧者、采药人或放蜂人。黄壤裸露的崖岸,垂垂老矣之树,翙翙其羽之鸟,飘蓬,狐穴,犬吠,还有蓦然沉下的黄昏,我也看不到。
然而,这一切曾经都是真真切切的景象,我皆看到了,也体验到了。发轫于30年前的关中田野调查,这一番经历,也使我成了一个近乎古人的今人。好古而容今,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