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夏,大也。记得2018年立夏日,夏雨如倾。
早起上阳台,见衙前河水如一鼎浓白鱼汤,七八只白鹭贴水而飞,远了,化作了缠绵梁祝。两岸秾李肥柳,怡红快绿,撑伞踽步而行的人有古意,仿佛入了明清。雨风来,撩拨人心意,思得一叶扁舟,我一身蒲衣,鼓舵于烟波之上,上溯襄阳,下浮东海。
昨夜蛙鸣四野,月色胜雪白,独坐高楼读《倪瓒集》。云林逸人说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真是高士语、画神语、得道者语。文章之事亦同此理,庄周之北冥鲲鱼,夫子之沂水春风,《诗经》之国风,陶潜之饮酒二十首,所写无非胸中逸气,无非腹中性情。
人间多事,絮絮如柳絮。多日不写文章,胸闷腹胀,逸气不得出也,性情不得舒也,聊蘸立夏之雨水以为墨,写我心间几重山水。
小满
昨日车过华北大平原,车前车后车左车右麦野滔滔,雨风打过,金色的大浪一波接一波地翻滚,一直滚向天际,如海啸,如洪涛,如飞毯,如乱石崩云,真是骇人眼目。如此美盛的麦子,如此好的收成,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于皇来牟,将受厥明”。
麦香醇和,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一路扑人鼻息,香得想一个劲地打喷嚏。大巴车像一头攫食的史前猛兽,在麦地中腾挪跳跃,让人想起清人李百川和美国人奥兹的同名作品《绿野仙踪》。
有一年,麦子将熟,父亲从麦地里扯下一茎麦子,做了两根麦管,一支麦笛。青绿的麦管我和妹妹一人一根,插在茶杯里喝茶,“咕噜咕噜”,粗而涩的黄大茶顿时有了麦乳精的滋味。麦笛归我所有,坐在水牛背上“呜呜”地吹了三天,不成调子,却吹得得意扬扬。故乡的麦地散落在沟谷中,零零碎碎不成体系,气势远远比不上平原的麦地,但那是故乡的麦地,自家的麦地,海子家隔壁的麦地。虽然已不复存在,每年这个时节却在脑海里如云霞一块块地升起。牛的背,宽阔、踏实而温暖,它背上那脸沾泥星的乡间少年,眸子清如水。
今日小满,小麦乳熟,“我心写兮”。
芒种
麦芒晶晶亮,它是麦子的武器么,可以扎进肉里一寸长。
夏历五月的一天正午,我和父亲在地里割麦子,遇到一条蝮蛇,乡人谓之“土气包”。它盘成一张褐色带暗花的圆饼,潜伏在麦田里。这丑陋的幽灵,肥硕、腥臭且懒。乡人骂懒汉,会说“懒得像土气包”。
镰刀嚯嚯,其声如同水牛啃食绊地根草皮。麦地那么长,结着盐霜的手臂隐隐作痛,汗、土以及麦芒在后颈上堆积。麦粒醇香,但一个劳作的乡间少年是闻不到的,胸中只有怨气,怨土地,怨麦子,怨父亲,怨白而辣的太阳。与其说是在收割,不如说是在发泄。就在这时,突然发现,我捏着麦秸的左手与蝮蛇仅有一掌宽的距离,如果它被惊醒,一抬头就能在我手上咬两个窟窿。我惊叫着落荒而逃,扔出的镰刀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线。我看见过被蝮蛇咬过的乡邻,全身乌黑肿大,死相可怖。我怕蛇,无论是竹叶青、乌梢还是泥胎子,总觉得它们是地狱派来的邪恶使者。
多年以后,故乡的麦地被榛莽和鸟兽占据,挂在门后的镰刀锈迹斑驳,像解甲归田老迈不堪的武将,甚至不愿意回想从前沙场上的荣光。我在小城里以文为生,脚上没有沾过泥巴,种了一辈子田的父亲,也干起了其他的营生。木瓜冲最后的农民终于放弃了水稻和麦子。
又一个夏历五月,阴雨连绵,翻开日历看见“芒种”,忽然闻到有麦子的清芬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若在往日,在这样的天气里,熟透了的麦子会烂在地里,迅速地变黑腐朽,麦穗钻出发青的芽,只能喂猪,或者做甜得倒胃的芽子粑。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臂,天实在有些凉。
夏至
今日夏至,清晨收到毕亮兄微信,知兄已阅拙作《雪夜闲书》,并不辞辛劳属文评论,实属望外。细细拜读,中多褒扬鼓励语,多高山流水之意,感荷之至。兄言:“有雪无雪的夜晚,他多半是在一杯清茶、几支香烟、三五闲书中度过的。”诚然如此。我辈读书写作的人,非此不足以娱自身。
天气日渐炎热,查伊犁天气,15℃—31℃,似与岳西无甚差异,想来也热。新疆我从未去过,总觉迢遥,兄台我也未曾谋面,却觉亲切,大约是读兄文章不少、见字如面的缘故。文章之府桐城代出文人,毕兄绍继文统,文章端雅可佩。
至者,极也。古人说夏至,“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我倒不觉太阳很远,反觉其极近,曝我背如炒面。午间小睡一刻,或者不睡,下午都备觉懒散,手中的书,字是花的,偶尔打纸牌,扑克上的红桃方块也是花的。幸而山中晨昏仍然凉爽,我住护城河边上,水风更是温润如玉,于是读《宋书》。
正如秦淮脂粉中多有清妙佳人,六朝人物中风流蕴藉者实在数不胜数。即如刘宋,刘义庆、谢灵运、鲍照、祖冲之、裴松之、颜延之、范晔、何承天等江表一流人物,谈吐著作焕映史册;九个帝王,虽多庸劣,也多有辞采异才。夜空很黑,星星很亮,一塘污泥中芰荷香馨,可裁而为衣裳,这是我眼中的六朝。
诚如兄所知,我读史乘笔记,本无高远目标,只为兴趣,喜欢而已,以为天下文章,太史公之流早已写尽了。史书是最好的散文,好在质直,好在隐忍,好在金石之气,叩之铿铿作钟鼎彝尊之声。兄是饱学之士,此中意味,想必是深知的。
古人是很有意思的,以魏晋六朝为最。刚刚又翻南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见其写夏至日荆楚风俗,“是日,取菊为灰,以止小麦蠹。按干宝《变化论》云:‘朽稻成虫,朽麦为蛱蝶。’此其验乎?”古人深信腐草为萤,今日黄口小儿也知其非,然而懂科学的今人,到底不如蒙昧时代的人好玩。马齿日增,越以为好玩很重要,读书好玩,写文章好玩,喝酒打牌好玩,一生得“此人好玩”四字,我以为是上上佳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