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宝玉、黛玉一见钟情的情节奠定了二人两情相悦、从相识到相爱的现实起点,极大地影响了宝玉、黛玉与宝钗三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对于宝黛一见钟情的故事情节,在红学研究中见仁见智:有人认为,宝黛二人患了一种“似曾相识症”的心理疾病;还有人做了其他解释。笔者认为,学界的解释虽然见仁见智,但缺乏美学的审视维度。
宝黛一见钟情只是两个人相识相爱的现实起点,我们还应该把握两人相爱的逻辑起点。《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初进贾府见到宝玉时,黛玉一开始心中疑惑,不知宝玉何等形象,但当她详细观看了宝玉以后,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黛玉这里的眼熟实际上是心熟,也是心通,即心中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宝玉初见黛玉时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她)?”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宝玉这里的“面善”是作者神来之笔,含蓄地表达了宝玉对黛玉之善的热爱。
《红楼梦》中的这些对话可谓妙笔生花。宝玉初见黛玉,直觉上是很美的,黛玉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表现了黛玉的真,是情真,是真情,也是纯真之心,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感觉;“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则体现了黛玉优美、柔美、婉约可爱的形象;但最关键的是,在宝玉的眼里,竟然觉得黛玉“看着面善”,这在艺术描写中体现了美中有善。
由此可见,宝玉初见黛玉的刹那间,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仅凭自己的审美直观,就已经断定黛玉是一个真善美的可爱的姑娘,是“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因此,宝玉从心理和情感上非常愿意接近黛玉,并自觉不自觉地对黛玉产生了浓浓的美感,甚至一见如故、一见钟情。这就是宝黛一见钟情的逻辑起点,即彼此双方各自符合对异性的审美意象,而不是木石前盟,也不是荣格所说的男性心理中的阿尼玛、女性心理中的阿尼姆斯和原始意象的无意识积淀。
把握了宝玉与黛玉一见钟情的逻辑起点,还应进而理解其一见钟情的审美内涵。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宝玉和黛玉在相识之前,虽然彼此尚在少年阶段,但各自都已不自觉地形成了对异性理想的审美意象,而问题的关键恰恰是彼此符合这个审美意象。因此,当宝玉和黛玉初次见面时,彼此不经意间互为审美主体和互为审美客体,就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似曾相识之感。这里的“相识”,并非现实时空中的相识,而是彼此在认识之前各自在大脑意象中的“相识”,即各自符合对方理想的异性形象,一旦见面,就会一见如故,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似曾相识是一种生理现象,“既视感”“既视现象”即“幻觉记忆”,指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科学家认为,大脑识别出一个熟悉的物体或场景要经历两个过程:首先,大脑从记忆档案中搜索,看看这个场景的内容以前是否看到过;其次,如果以前看到过,大脑会将这个情景或者物体识别为“熟悉”。
但笔者认为,有些似曾相识根本不需要真实的记忆,因为大脑内部就有可能自己制造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由于人际之间存在互为审美主客体的共振现象,宝玉与黛玉在贾府见面之前,客观上已经在意念中各自符合对方的审美意象。因此,宝黛的似曾相识,并不是一般心理学意义上的似曾相识,也不是心理疾病意义上的似曾相识,而是体现了宝黛大脑中各自理想异性意象的审美内涵。
美感的产生需要审美客体符合审美主体的审美标准。宝玉和黛玉一见钟情的审美内涵就在于,彼此作为独特的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各自符合对异性的审美标准,因而在偶然相遇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对方产生美感,这与男女择偶时相亲的情景很相似。由此可见,宝玉和黛玉通过贾府相识的机遇,彼此之间感到悦目、悦情、悦神,在内心深处埋下了爱情的种子,也为在世俗化影响下宝黛的爱情悲剧做了最初的铺垫。
从审美标准的角度来看,宝玉和黛玉正值青春少年,心智尚未健全,对异性的审美标准也许还不够定性和稳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宝玉的心目中,黛玉不仅漂亮优美,像个仙女妹妹,而且“看着面善”。这一点非常重要,说明宝玉欣赏的绝不仅仅是黛玉的外在美,而是因为黛玉善良纯真的心灵。对于黛玉而言,宝玉既风流倜傥,狂放不羁,但也内心率真,纯洁干净,不庸俗。这恰恰也是黛玉欣赏宝玉的原因。
宝玉与黛玉的一见钟情看似扑朔迷离,但归根结底在于两个人的精神世界是心心相通、心心相印的,因此,才能够通过初次相识,进入一见钟情的爱情萌芽阶段。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宝黛的一见钟情体现了宝黛理想的爱情观;从现实婚姻的角度来看,世俗化与宝黛理想的爱情之间存在着矛盾,虽然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但他也说“合理即现实”。唯其如此,宝黛的爱情是合理的,也是理想的,这也正是宝黛爱情的可贵之处。正因为如此,读者记住的不是宝玉与宝钗的婚姻,而是他与黛玉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