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与我们
2020年05月08日 05:5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5月8日第1921期 作者:甲乙

  有些早晨或上午,我照例走进地坛公园,习惯性地把自己当成一个游客。但我又想,我大约早不算游客了。近一年间,我平均每周要到这里一两次——一般游客可没这么高的频率。

  如果我闭上眼睛回溯地坛公园,有两个视像肯定会浮现:一是艳阳逆光下的枫香树叶子,叶筋和轮廓给透射得清新碧落;一是人物画卷般的世态飞扬,你来我往的场景中席卷着活力或动力。这儿有源源不绝的健身热度,让生存中的人添加岁月活力。一只大毽子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还有抡圆了的跳绳,跟疾风刮过一样,“唰唰”地擦过耳际。

  来京的最初几年,我住在地坛附近的和平里北区,但去地坛公园只有寥寥几回。一次是春节庙会,看的都是老北京的绝活儿。另一次是图书展销会,公园成了书市。两次都是人山人海,记忆中至今还拥挤不堪。还有一两次,纯是闲来无事,入内一游,东张西望,却没有发现哪怕一片小小的水面,让我这个南方人有些受不了。

  我倒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暗自喜欢距地坛不过千米之遥的柳芳公园。这公园不大,但有湖塘、芦苇、水鸭子,还有垂柳、草丛和村路一般的小径,整体上泛出淳厚的乡野气息。初来京城,每当忆念老家故园,我就去柳芳公园转悠,意在平复日趋强横的“思乡情结”。

  记忆最深的一个雪天,我独自在柳芳公园的雪野中行走,天地漫漫,思绪荡荡,冷冽中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包裹着我,犹如披上一件乡土的老棉袄。

  事物的变化有时不知不觉。2018年,我在地坛东门外某传媒公司任职。每天清晨,我先乘15号线地铁,然后换5号线,到和平里北街地铁站下车。从地铁口出来时,天际晨晖初露,都市正在苏醒。我沿着地坛公园东垣墙外,向南走五六分钟,就可看到地坛东门。上班钟点不到,我会进公园遛一大圈,观看红墙楼廓,苍松翠柏,还有龙爪槐盘桓的高地,以及活动其间的人。现在这些都变成我感兴趣的对象。

  绕行方泽坛,是我习常的行走路线。外侧是几百岁年纪的柏林,幽微中流动着古老气息。右边是红墙檐壁,琉璃瓦楞之上可见悠悠天穹,几缕游云间偶有鸽群飞过。脚下道路不宽,但极有纵深感,剑刺一样伸向尽头。不由得联想到,有多少人经此走进历史?偶尔我也闲步方泽坛。坛虽不高,但方正坦阔,视界齐天。当年正是在这里,皇帝襟怀四野,祭祀农时节令,或许不乏沧桑与忧患。我还去皇祗室,院中古木和室内展品,都是岁月点点精华。

  偶尔难得遇上飘雪天。天空飘着雪花,柏树林、宫墙都朦胧在雪中。地坛似乎换了一种样貌。新雪覆于瓦檐之上,隽永清幽,删繁就简。此时拍摄几幅图片,是很有意趣的。

  也有些时候,我从地铁站出来,会绕行地坛公园北门。北门往里就是银杏大道。深秋时银杏树华光闪闪,金叶灿然,很多游客到这里拍照。有一次,我见到二十多位中老年女性在那里集体合影。她们内侧臂膀相挽,外侧手臂高扬,领头人一声口令,瞬间合成大雁展翅造型,口中发出雁鸣长空之音。

  一位五十多岁的摄影发烧友,手端一架长焦相机,背上还有“大炮筒子”。他跪地拍摄银杏林,还请人不停地把金黄的落叶撒向空中。间或有鸟雀掠过落叶,他激动得嗷嗷叫。

  还有一次,一群来自大连的“游学”孩子,在地坛高声朗诵史铁生的名篇《我与地坛》。清灵诚挚的童声,流淌出文字中涵蕴的哀切情感。这场景让围观者动容。

  地坛公园东北角有一块不大的健身场地,人气总是很旺。每天从清晨开始,就有很多中老年人在这儿健身。他们在运动器材上拉伸腰腿,仰卧起坐。有位七十多岁的老汉,头颈及身体下垂,倒吊在单杠上超过五分钟。一位赤裸上身胸肌鼓突的男子,在单杠上做出大回环动作,连续几个前手翻。收手下地时,大气不喘。更多的老头老太,一边压腿扩胸,一边聊着家常。到了一个时点,大多数人停下运动,由一位嗓音洪亮的老者带领,一边用力拍巴掌,一边高声数数,直到五百。其节奏强烈,血气洋溢,手掌相击声惊天动地。

  我感兴趣的还有三五人的踢毽子组合。一只毽子经过参与者脚尖的接力,在空中交叉着飞来飞去,人们正身或背身,在接毽子的同时传给下一个人。其腿脚真叫灵巧,比之“织梭”不为夸张。还有一种“手击毽”,一般是几人围成圈,大力拍击毽子。参与者在接毽子的同时,又发力把毽子击出。你来我往,循环往复,身体会随着毽子来回跳跃。

  近日遇上一位打拳的赵老。他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早上练完功,坐在长椅上休息。我们闲聊。我问:您老有七十?他乐呵呵地说:1929年生人,快91岁啦!这让我大为吃惊。他又说:这里八九十岁老人多的是,还有上百岁的人来活动腰腿哩。人要寿长,得爱活动,还有情绪好,凡事看得开。说来很巧,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认识一位曾做木工的84岁老人。他提起一位也是木匠出身的97岁老人,说身子好得走路一阵风,早几天还来地坛锻炼哩。

  有天,我遇到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77岁老汉,他中等身高,方头大脸,腰板挺立,举手投足有京剧花脸架势。身背一把程咬金式的“鬼头斧”。说话中气十足:人不能白活一世,得活出些滋味!说着唱起“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如手拿禅杖的鲁智深一般昂然而去。

  还见到另一位80岁老者,摇把纨扇,站在大树底下,独自上演“一台戏”。满口京腔俚语,一人分别扮演几个角色。唱念做打,无一不可。尤其市井俚语,声情并茂,韵味十足。与此同时,还有即兴表演,如迈方步,捋须提胯,扬鞭上马等。身姿做派,一气呵成。后来,他开始边走边演,惹来好些游人观看。这真是一位少见的奇人。

  偶尔经过一片松林,发现每棵树干上都挂个蓝色小牌,上面署有树木认养人的名字。不过大多是化名。不少认养者的名字,显露出一代人特有的人生轨迹。例如钢七连、钢七5001、七连老七、伍班副561、幸福时光五小、一号哨位、702团、腾冲整顶二小、腾冲燕寺五小等。我感觉其中有不少老知青。20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北京知青曾赴云南腾冲插队落户,他们在那留下青春岁月,回味起来可能是百感交集。也有另一路的树木认养者,有一位署名很奇特:善的恶人。我猜测这署名后面应该有个复杂的人生故事。

  假如我要认养一棵树,又该如何署名?我在青年时期走出乡村,后来辗转到长江边多雨的小城,生活工作大半生。现在人又在京城,还是地坛公园的常客。我是不是应该署名:地坛漫游者?抑或:一个漂泊中落锚的老汉?

  仔细想来,如同这座都市的诸多异乡人,我从一开始的“漫游”,逐渐有了根系泥土的沉潜感。地坛的历史和现实,也成为我个人当下生存感知的一部分。我对地坛开始像往日生活的小城一样熟悉,经常相遇的人熟识了,大多路径甚至闭眼也能走。来的次数多了,还会下意识地产生某种评判,或是审视树木花草园林的布局。这里那里,总还有不足。对某个游客随地吐痰或大声喧嚷,不讲公共道德,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反感。对于地坛的各种场景,我已脱离好奇阶段,而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关切和某种意识间的融合。

  我由地坛开始,渐渐沉稳了漂泊之心。地坛是我心理变化的一个见证。以往我写这样一篇文字,可能只是一篇游记,现在则有了不一样的况味。归根到底,现在我是一个居京十年,逐渐从认知上皈依“地坛”的老人,内心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近几十年,人们在中国大地迁徙频繁,在故乡和异乡间辗转离别,叶落归根或者融入他乡。好在我没有成为过客,在这座大都市多年痛苦与欢欣交集的生涯中,许多事物沉淀成一种血脉的记忆。这是一代人的大地诗章。等到归根结蒂的时候,总要百年以后吧。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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