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飞(Netflix)出品的《王冠》(The Crown)第四季落下帷幕,第五季也将于今年7月开拍,最终季第六季将停留在2000年左右。第四季承接了前三季的风格,不仅演员表演可圈可点,而且情节紧凑、制作精良,在选角、服装、布景、摄影等方面也煞费苦心,甚至还花重金打造了用于拍摄的白金汉宫,以达到叙事空间上的仿真效果。其累计制作经费已高达2.6亿美元,堪称史上最贵的电视剧之一,在国内外几个著名影评网站上的评分都高达8.5或9分以上,并接连斩获第78届美国电视金球奖最佳剧集、第26届电视类评论家选择奖最佳剧集和第73届美国编剧工会奖最佳电视剧剧本,被很多媒体认为是“《王冠》系列剧迄今为止最好的一季”。此外,在国内外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哈里王子和夫人梅根的专访节目也让该剧频频上热搜,网友纷纷感叹又多看了一集《王冠》。
一部基于历史事件的虚构作品
长期以来,真真假假的王室八卦不断挑拨着民众对于英国王室的猎奇心理,所以一部刻画当代英国王室的系列电视剧自然大受欢迎。据美国第三方数据公司Parrot Analytics的报告,《王冠》第四季在上映后的一周内,全球估计有2900万人观看了该剧,比第三季同期高出85%,观众总人数比查尔斯和戴安娜的世纪婚礼还多。一些媒体认为戴安娜王妃是导致第四季收视率上升的主要原因;也有网友认为,由于大部分原型人物都还在世,本剧可以说从开播起就自带话题。哈里王子认为《王冠》虽是虚构作品,并非史实的准确反映,但大体保持了历史概貌,拍出了王室成员必须把责任与义务置于家庭之上的风范。
《王冠》第四季的时间跨度为1979年至1990年,讲述了这11年间王室的动荡与政治的分裂,中间穿插了蒙巴顿勋爵遇刺、查尔斯与戴安娜的世纪婚礼、撒切尔夫人上台后的改革、福克兰群岛(即马尔维纳斯群岛)之战、威廉王子与哈里王子出生等重要历史事件。这些事件的影像再现成为本季的主要看点,但同时也成为叙事的难点。得益于各路媒体长年累月的报道,大部分观众对于这段历史都已耳熟能详,因此如何在电视的虚拟情景中再现英国王室20世纪80年代的多事之秋,并刻画和揭示出主要人物的心路历程成为一大挑战。
作为历史剧的《王冠》虽然“征用”了真实的王室成员姓名与事件,融入了历史影像镜头,保持了历史的总体轮廓,但就其本质而言,仍是一部基于历史事件的虚构作品。《王冠》系列编剧是极其擅长历史人物传记片的彼得·摩根(Peter Morgan),他早在2006年的电影《女王》(The Queen)中就已崭露头角,该片于当年获得五项奥斯卡提名,女主角海伦·米勒更是问鼎影后;之后,他又在2013年执导了该电影的舞台剧《观众》(The Audience)。可以说,《王冠》是从《女王》与《观众》发展而来的。摩根称这部剧是对真实事件的虚构化描述和戏剧化阐释,杂糅了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这或许也正是观众更愿意观看电视剧而非历史影像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如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所言,通过重构事实,可以凸显被视为其深层意义的那部分内容,而通过某种创造性伪造,虚构作品可能忠实于现实,如可用道德真实来左右经验真实(特里·伊格尔顿:《文学事件》,阴志科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2—133页)。比如,第四季并没有将重心放在重现查尔斯与戴安娜的世纪婚礼上,而是着重描绘了婚礼前查尔斯的背叛、戴安娜的心酸与王室的盘算。摩根在访谈中提到,为了迎合大众情绪会编造一些故事,对史实也会有选择性地增删,如第四季的叙事更倾向于把戴安娜刻画为婚姻中的“受害者”,因为这样的情节预设符合大部分公众的心理认知,也更能激发其内心共鸣。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冠》高收视率和诸多奖项的背后是数以万计民众的选择。
伊丽莎白式:君主职责与个人情感
电影《女王》的片头引用了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Henry IV)中的名句:“头戴王冠,寝食难安。”(uneasy lies the head that wears a crown)深谙宫廷生活的培根在《论君主》一文中也认为,君主虽受万人景仰,但往往疲惫而不得休憩。绝对君主制下的君主尚且如此,君主立宪制下的君主则更甚,因为已无实权的他们,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君主制的存亡,这也是《王冠》系列剧尤其是第四季着力刻画的主旨,即女王在君主职责和个人情感、政府问题与个人倾向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在《王冠》第一季中,乔治六世刚刚去世,玛丽王太后就让伊丽莎白放下悲伤,承担起女王的责任,确保“王权必胜”(The Crown Must Win)。
在英国传记作家简·唐恩(Jane Dunn)看来,英国有伊丽莎白式和玛丽式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传统,分别来自伊丽莎白一世和玛丽女王。前者杀伐决断,绝无妇人之仁;后者则感情至上,可将一切置之度外。如她所言,撒切尔夫人可视作典型的伊丽莎白式女性,她乾纲独断,擅长点燃“公众关注的氧气”,把福克兰群岛之战视为自己的无敌舰队之战;戴安娜王妃则更像是玛丽式女性,可以为了感情毁掉自己的一切。
《国王的演讲》(The King’s Speech,2010)王室顾问雨果·维克斯(Hugo Vickers)认为:“改编历史细节以保证戏剧故事的精髓是必要的。”(转引自石同云、宋云峰《英国电影与国家形象》,中国电影出版社2017版,第227页)在《王冠》第四季中,我们看到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显然更“铁”。比如,她第一次觐见女王就坦言女性不宜担任高位,因为她们过于情绪化,言下之意,女王等王室成员也包括在内。她无法理解王室有何可取之处,计划来一场自上而下、彻彻底底的改革,让英国走出低谷;她认为女王一直尽力维系的英联邦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之举;她也不同意对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南非进行经济制裁。女王与她意见相左,差一点就引发严重的宪政危机。而这些冲突都是为了情节需要而设计的,已为多位王室历史学家所否认。根据史料,在斯宾塞家族庄园的摄影派对上,戴安娜与查尔斯初次见面,穿的也是老式狩猎装,并未像剧中那样扮成《仲夏夜之梦》中的一棵“疯树”。然而这样的细节改编,既暗示了戴安娜在将来王室生活中的“边缘地位”,也借助莎剧情节预示了他们未来婚姻中错综复杂的多角关系。
英国王室至今仍享有巨大声望,与伊丽莎白二世几十年来的零丑闻息息相关。对女王而言,在君主的责任面前,一切都可牺牲。所以身为王储的查尔斯即便心有所属,女王也会让他遵循王室“先结婚再恋爱”的传统。因此,查尔斯和戴安娜成为履行王室责任的牺牲品,他们之间的婚姻不是“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话故事,而是为保障君主制的政治联姻,以延续王室血脉,提升王室威望。出于君主的责任,查尔斯也不能主动离婚,因为未来君主的婚姻不能失败,婚姻的稳固反映着王权的稳固。
尽管如此,女王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有其温情的一面。比如她对孙儿孙女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疼爱和慈祥,又比如最近菲利普亲王去世,有记者隐约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但电视剧为了塑造王室的责任感,刻意强化了女王无情的一面。剧中,为了维持基因百分之百的纯正,王室将家族中有基因缺陷的五个近亲都关进了研究所。为了掩盖这一事实,他们在王室家谱上宣布她们分别于1940年和1961年死亡。为了维护君主制,她们必须被牺牲。
莎剧《麦克白》(Macbeth)中的马尔康王子认为君主的美德之一就是节制情感。所以,在《王冠》第四季中,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子女,女王也不偏不倚,不会对哪一位子女表现出偏爱。菲利普亲王可以宣称自己最爱女儿安妮公主,女王却只能说自己没有最爱的子女,而现实生活中,众所周知她私下最宠安德鲁王子。随着情节的发展,《王冠》中的女王逐渐超越个人,成为一个长期运行的“无情系统”。
影视剧中的英国王室
英国君主制历史悠久,延续至今,为英国遗产电影(Heritage Film)和历史剧提供了丰富创作素材。历史学家大卫·钱尼(David Chaney)认为,英国王室已然成为“一种叙事资源,几乎自成一种体裁”。(转引自石同云、宋云峰《英国电影与国家形象》,第199页)遗产电影这一专门类型就包括专门描写君主题材的影片,有很多扬名国际影坛的君主传记片,而且大都有关英国历史上的著名君主,如描写亨利八世私生活的《亨利八世的私生活》(The Private Life of Henry VIII,1933)和《亨利八世和他的六位妻子》(Henry VIII and His Six Wives,1972);描写伊丽莎白一世的《伊丽莎白》(Elizabeth)和《伊丽莎白:黄金年代》(Elizabeth: The Golden Age,2007);描写维多利亚女王的姐妹影片《伟大的维多利亚》(Victoria the Great, 1937)、《荣耀六十载》(Sixty Glorious Years, 1938)、《布朗夫人》(Mrs Brown,1997)和《维多利亚与阿卜杜勒》(More about Victoria & Abdul,2017);描写亨利六世战胜口吃的《国王的演讲》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06年上映的《女王》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刻画伊丽莎白二世的电影。影片聚焦于戴安娜死后女王与首相布莱尔及英国民众之间的博弈,这部电影的情节也可以让我们管窥《王冠》第五季的内容。
2017年英国广播公司(BBC)播出的电影《查尔斯三世》(King Charles III)则大开脑洞,描写了女王驾崩、查尔斯王子继位、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谋反夺位的故事,这样的叙事呈现满足了很多英国观众的心理期待。电影学者詹姆斯·查普曼(James Chapman)认为,20世纪90年代大量出现的君主传记片,与当时王室的大量丑闻(尤其是查尔斯王子与戴安娜王妃互揭对方不忠)造成的支持度大幅下降有关,因为戴安娜王妃死后所引发的危机差一点就颠覆了君主制。事实上,每当公众对英国君主制出现质疑或王室发生丑闻或危机之时,就有描绘英国王室的电影应运而生。
由于《王冠》面对的是全球观众,因此,如果想让大部分观众都能够接纳这部电视剧,就需要对其中的史实进行处理,弱化其中的一些政治因素,以王室成员之间的家庭危机来主导整个叙事,只在其中穿插各类重要历史事件。因此有评论者认为《王冠》其实就是一部家庭伦理剧,它将高高在上的女王还原为有血有肉的凡人,有着普通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以此改变女王给普通民众带来的疏离感,搭建起可以产生情感认同的平台。
除此以外,《王冠》还着力刻画了女王在周遭环境变化中的成长,所以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部女王的成长剧。自第一季以来,英国乃至世界的重要历史事件都浓缩到了女王的精神成长之中,并通过她的心路历程得以一一具体呈现,这正是好莱坞讲述史诗最擅长的心理历史叙事模式(psycho-historical narrative)。按王炎教授的解释,在这种模式下,“无论多大的历史,都可以在个人的心路历程中得以呈现,从家庭的角度中呈现,无论多大的题材,都可以聚焦在个人的内心经验之中”(戴锦华、王炎:《返归未来:银幕上的历史与社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1页)。可以说,《王冠》是在英国王室叙事外壳之下的又一经典好莱坞式电视剧,它既维系了英国民众对于英国王室的心理预期,也满足了全球市场对于王室生活的观赏期待,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艺术与市场之间的平衡。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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