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文解字》算起,我国字书至今已有两千年不间断的历史,王力先生在谈到汉语字书的兴起时说:“在中国语言学史上,从《尔雅》《方言》到《说文解字》是一个大发展。《尔雅》只讲音义;《说文解字》除讲音义以外,还讲字形和字音。《尔雅》只是材料的搜集和排比,《说文解字》则真正搞成一个科学体系,写出破天荒第一部字典来。”后来《玉篇》《类篇》《龙龛手镜》《四声篇海》《字汇》《正字通》《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再到现行的《汉语大字典》《中华字海》等,都赓续着阐释汉字形音义及其历史文化内涵的传统。
科学收字和归部
贮存字形是字书的首要任务,随着编纂体例进步,增字的同时,部首系统逐渐精简。《说文解字》创立540部首辖10516字,《玉篇》在其基础上,增加典籍和社会流俗用字,收16917字,唐宋间孙强、陈彭年等相继增字减注,形成今本《玉篇》的收字规模。《类篇》收字与《集韵》用了同一批材料,但删重文、增漏字,纠正后者疏误;同时它的部首承用《说文解字》540部,各部又按206韵顺序排字,解决了同一部收字大量增加带来的查字困难,这是字书史上的一大创新。
《龙龛手镜》与传统字书不同,收字含正、同、或作、古、今、通、俗、误诸体,所分242部亦不以《说文解字》为宗,张涌泉先生认为:“《龙龛手镜》的编撰体例略同于唐颜元孙《干禄字书》,所收疑难怪字及分部归类都与敦煌俗字相合应。”该书有相当一部分字形承自《说文解字》《玉篇》等前代字书,但它采录写本文献中俗字异体,各部首按平上去入四声列字的体例,是一种新理念。
《四声篇海》是在宋本《玉篇》基础上“改并部首、调整单字部居、增加字数”而成,它收字为历代最多,除源自前世字书外,又增收大量社会简俗字,比《康熙字典》还多七千多字,同时将540部归并为444部。《字汇》于《四声篇海》之怪僻字悉删不录,部首进一步删并为214部。《正字通》为补正《字汇》而作,分部不变,收字略有增补。
《康熙字典》收字分部以《字汇》《正字通》为蓝本,增字主要转自《四声篇海》和《字汇补》。明清两代,汉语字书的编纂趋于成熟,几部大型字书的收字范围在2万—5万之间,且都沿用214部首,成为今天大型字书的直接来源。至《汉语大字典》“以《康熙字典》214部为基础,酌情删并而设立的200部”,已将《说文解字》540部系统精简到了历史最低程度。
探索汉字阐释路径
字书演变的根本动力,是历史文化发展不断对汉字阐释提出新的要求,从而给字书打上深刻的时代烙印。如《玉篇》是我国第一部楷书字典,为适应宋代“字书和韵书并行的双轨制现象”,又产生了广益本《玉篇》。《类篇》也是为了能与《集韵》并行,创制了“按部编排,按韵列字”的体例。《龙龛手镜》尽管分部归类与传统字书不同,为时人诟病,但从汉字实际情况看未必是缺点,如“亠”是高、、亯等字的开头两笔,《龙龛手镜》以为部首,而前代字书皆无立“亠”部,因为“亠”只是笔画不是字。
其实以笔画为部首《说文解字》已有,只是没有“亠”部,后世如宋本《玉篇》等囿于《说文解字》,也不立“亠”部,只能别立高、、亯诸部,造成部首冗杂。《龙龛手镜》立“亠”部以辖高、等字,做到了精简部首,这是解决部首设立和单字归部矛盾的好办法。《四声篇海》总结前代字书经验,真正意义上删并部首,是我国第一部以笔画多少排列单字的字书,编纂理念为《字汇》以后字书相继沿用,540部得以大规模精简。
《正字通·亠部》云:“亠,旧注徒侯切,音头,义阙。按:亠字,六书不用为字母,本无音义,犹人字在下之文作儿,亠、儿皆不独用,不烦训释。非如囗匚凵宀广之各有所指,各具音义也,旧注迂泥。”很赞同《龙龛手镜》《四声篇海》的做法。而《康熙字典·亠部》仅引《字汇》之说,编纂者仍未接受以笔画立部首的思想;今《汉语大字典·亠部》“亠”字援引《龙龛手镜》《正字通》之说是科学的。《龙龛手镜》以降,汉语字书重视楷化后汉字数量增多、符号性增强的客观规律,并在字书编纂中努力呈现出来,奠定了现代字书的基本特点。
博采说字材料,明辨字际关系
字书对文字的考释水平,是评价其质量的重要标准。一个汉字如何穿越古今,为今人所熟知,靠的就是字书不断增补新材料,不断阐明字际关系。
如“”字《字汇·人部》云:“胎德切,音忒,僋也。”回查《四声篇海·人部》收:“,他得切。”有音无义,而《字汇》转收作“”(俗书丶画上下移动)并训“僋”,《康熙字典》《汉语大字典》和《中华字海》皆从而释之。而《正字通·人部》云:“,俗字,旧注音忒,僋,误。”以音形求之,“()”殆即“忒”字之俗,“忒”或体作“”,下“心”内移即作“”。清王筠《说文句读》:“《玉篇》、忒二字相连,各引《说文解字》,初不谓为一字,而经典则借忒为之。”典籍“忒”或作、,此《正字通》“俗字”之说所本,但它没有注意到《玉篇》之后,、忒多用为一字,如《广韵》就未收“”字。《字汇》“”训“僋”,或本佛经,《广弘明集》卷29:“无趣杀伤非理贪忒,见利争往临财苟得,失位失名亡家亡国。”《可洪音义》卷30:“贪忒,他得反。”“僋”即“贪忒”增旁之俗。梅膺祚实际知道“”为“忒”俗,但未明辨,失之简略;《康熙字典》误承《字汇》,不以《正字通》为是,失于片面;《汉语大字典》未沟通、关系,亦其失误。查今本《说文解字》收、忒为两字,段玉裁“忒”下注云:“凡人有过失改常谓之,本无字。各本有篆,注云‘无常也’,此盖浅人妄增,如贝部貣外沾贷。”其言是也。忒()→→,正如貣→貸→,《五经文字》:“貸,相承或借为貣字。”《龙龛·人部》:“,正,音貸。”字形演变轨迹相似。依靠字书辗转传写,那些失落的形音义资料及其相互关系逐渐清晰可见。
总结得失,持续修订臻善
历史字书有得有失,缺陷是各种因素造成的。如《四声篇海》的“笔画排字法”是进步,但受宋代以来“篇韵并行”模式的干扰,部首又按字母来排列,不免体例混乱。《字汇》于《四声篇海》精简部首是改进,但悉删简俗字,则是失误。《正字通》旨在匡补《字汇》,卓有可取,但臆断牵强不少。《康熙字典》的成就是“增《字汇》之阙遗,删《正字通》之繁冗”,但对《正字通》的正确观点多不采纳,又是一弊。观得失而不断修缮,是字书进步的奥秘,但承继前代字书,转录失真、沿袭谬说的情况实所难免。类似的疏误,在现行字书中变少了,正是编纂者总结历史得失、汉字学者辛勤考释辨正,共同修订的结果。
我们不能以今天的眼光苛求古人,但理应弘扬历史字书优良传统,大力加强字书编纂理论、汉字书写变异、字际关系、疑难俗字及汉字学理论的研究,书写更为完善的汉语字书史和汉字发展史。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贵州契约文书中的方言资料整理与研究”负责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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