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与图画既是人类文化的两种不同符号,也是人们认识世界、互相交流的重要方式,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贯穿古今。画家常取材于文学的世界,而作家也因绘画而拥有别样的审美意蕴和创作激情。从中世纪到今天,法国文学与绘画艺术的发展进程交汇融通,在历史上通常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并在相同的资源里寻求着类似的答案,呈现出相近的特点和理念。
中世纪时期,法国文学与造型艺术汲取着同样的宗教灵感。基督教为建筑和绘画提供了主要的意识载体,教堂的彩绘装饰画再现了圣经文学故事,而插图同样在宗教书籍中层出不穷,体现了图文交流的功能。形式多样的文学形态也脱胎于基督教文化。史诗文学和骑士文学歌颂了忠君爱国的理想和宗教信仰般的爱情;市民文学则体现出对宗教制度的反叛和改写,例如《玫瑰传奇》批判了宗教的禁欲主义和蒙昧主义,《列那狐传奇》以动物王国的冲突隐喻了市民阶级与封建贵族、教会的斗争。从辩证法角度来看,在文明有限的中世纪,虽然宗教符合了统治阶级巩固中央集权和麻痹人民思想的需要,但带有宗教色彩的文学艺术丰富了审美教育和人格教育的内容,对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和道德败坏有制约作用,契合了人们超越世俗的需要和对真善美的诉求。
在15世纪末和16世纪时期,欧洲的人文学者和画家们批判了中世纪的神学艺术理想,复兴了古希腊的艺术摹仿自然的学说,“再现”的理念和人本主义思想为绘画和文学注入了自由、写实和快乐的空气。为歌颂美好的世俗生活,让·富凯、让·克鲁埃等法国画家常按照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形象创作肖像画。在法国枫丹白露画派以及达·芬奇、提香等意大利画家的作品中,裸露的人体和女性的乳房不再是原罪和腐化的符号,而成为了欣赏的对象。情色氛围和神话灵感同样在诗歌中有所体现,龙萨、马罗等诗人掀起的“美乳赞”“玉体赞”热潮体现了人们性观念的开放。此外,玛格丽特的小说《七日谈》表达了反禁欲和男女平等恋爱的愿望,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提出了畅饮知识和幸福的主张,蒙田的《随笔集》呼吁人们顺从天性去追求幸福快乐。文学与绘画领域的享乐主义和人文主义在客观上起到了促进个性解放和反封建束缚的作用。
17世纪时期,古典主义与巴洛克两大文艺潮流在法国平分秋色、各擅胜场。古典主义的“理性”指的是合乎常理和忠君爱国,例如戏剧的“三一律”和绘画的“黄金律构图”等,体现了严谨庄重的审美情趣和崇高的社会道德意识,这同自由不羁的巴洛克文艺形成鲜明对照。“巴洛克”文艺指称的是16世纪末至18世纪初期的欧洲文艺风潮,内容涵盖绘画、建筑、文学和音乐等领域,是一种壮丽、激情、繁复的艺术风格,承载着时代的复杂脉动。巴洛克建筑雍容华丽、庄严宏伟、结构复杂,巴洛克绘画则通过浓烈的色彩、线条的动势和光线的明暗对比来凸显画面的戏剧效果和加强情感的张力,代表画家有法国的普桑、荷兰的鲁本斯等。这种夸张、奔放的艺术趣味同样体现在文学领域。在17世纪的法国,由于战乱频繁、教派纷争不断,加上各种怀疑主义、感性主义、理性主义的影响,人们陷入了精神的彷徨之中。小说、诗歌和戏剧创作表现为情感张扬、故事离奇、语言浮夸、人物富于变化,内容涵括了典雅爱情与贵族道德、宗教意识与世俗情感、田园牧歌与战争灾难、宫廷故事与风俗民情、科学幻想与流浪冒险等题材,实则影射社会现实的晦暗残酷,起到了疏导人们精神苦闷和激发美好人生理想的作用。
18世纪时期,法国的绘画艺术具有多样性的美学表现,融合了古典主义的严肃遗风、巴洛克的自由气息、洛可可的闲适风雅以及新古典主义的平衡和谐等美学风格。柔媚活泼的洛可可艺术由法国宫廷形成后在民间流行开来,从室内装饰扩展到建筑、绘画、文学。狄德罗批评了骄奢轻佻的洛可可绘画,呼吁更符合人民趣味的艺术风格,画家夏尔丹的平民写实艺术受到了狄德罗的赞誉。18世纪法国文学也呈现出混合与杂糅的美学态势,世纪初的流浪汉小说具有巴洛克文学的奇崛特色,普雷沃神甫、拉克洛的洛可可文学则展现了贵族阶层的情爱故事和腐朽风气,启蒙文学与新古典主义绘画都渗透了社会生活和文化哲学元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启蒙思想家们的哲理小说将反封建、反教会的理性主义推向高潮。随着西方传教士将中华文明引入欧洲,法国的工艺美术融合了大量“中国风”元素,文学中也不乏中国文化信息,例如伏尔泰的戏剧《中国孤儿》改编自中国元杂剧《赵氏孤儿》,表达了他对中国儒家文化的推崇。
19世纪时期,法国蓬勃发展的文化环境促进了各种艺术之间的交汇,当时许多画家从事写作,文人热衷于艺术评论和实践,文豪雨果便是优秀的水彩画家。沙龙美术展览与报刊印刷业的发达促进了绘画批评的发展,诗人波德莱尔的沙龙评论涉及了诗歌、小说、戏剧、绘画、雕塑和音乐。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象征主义等文学流派均受到绘画艺术的有力渗透和影响。巴尔扎克、福楼拜、龚古尔兄弟、左拉、莫泊桑、于斯曼等作家都尝试在文学写作中汇集绘画艺术的视觉特征和审美元素。法国绘画与文学两者的现代性开始齐头并进。60年代之后,在绘画领域,马奈等印象派画家摈弃了传统绘画的“文学性”和“故事性”,直接钻研和表达自然,寻求光色的自主性和画面的独立性,被视为现代艺术的诞生。
20世纪上半叶,法国经历了一个荒诞的、充满战争与死亡的复杂时代,传统的文学和艺术范式已不能真实地表现人与世界关系的复杂变化。法国的现代主义作家们以断续、开放、变换、想象和讽喻的方式展现人类的荒诞境遇和精神困惑,与现代绘画的审美情趣达到了高度的契合与呼应。现代艺术为文学家们的创作提供了更多形式的灵感,后印象派绘画的暗示法,立体派绘画的拼贴法,抽象派绘画的空间分割法,超现实主义绘画的非理性、潜意识、奇幻组合,也体现在法国作家的作品中。跨艺术的文学作品不胜枚举,保尔·克洛岱尔的诗歌创作融入了中国道家哲学和东方诗画艺术的元素;阿波利奈尔的图形诗彰显了文字与视觉符号相遇的创造性爆发力;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美术视野、摄影机制与图像隐喻体现了他用永恒的艺术本质和审美体验来回收记忆与时间的伟大梦想;安德烈·马尔罗缔造了“想象的博物馆”思想体系,通过“艺术的想象”实现了“写作的想象”,以融合绘画美学与电影美学的小说艺术质询了人类的境遇。20世纪下半叶,克洛德·西蒙、罗伯-格里耶、米歇尔·布托等新小说作家大量运用拼贴、并置、图说、电影美学和巴洛克美学来缔造视觉性极强的文学叙述空间,以艺术化的后现代写作展现了人类的心灵世界和生存际遇。此外,雅克·马利坦、让-皮埃尔·理查、萨特、罗兰·巴特、热奈特等文论家探讨了文学与视觉艺术的关系、图像艺术的人文意蕴。旅法文学家程抱一将中国书法和绘画的空间意识引入法国,激起了中法学界的共鸣。
如上所述,法国作家们不断开拓着对视觉艺术的理解、思考和实践,文本与图像的对话一直贯穿法国文化史的各个阶段。可读与可视之间的交流使得作家和画家成为彼此互补的源泉,他们往往具有共通的创作原型、美学理念、再现技巧和精神内涵,这充分证明了法国文学建构与绘画艺术之间交汇的广阔性和丰富性,两者的发展和演变密不可分、相辅相成。近年来,文学与其他艺术的关联研究在我国方兴未艾,柳鸣九、郭宏安、吴岳添、史忠义、余中先、刘成富、张新木等翻译家和优秀学者对法国作家的文艺思想和艺术手法进行了大量的译介和探讨,解读了文学语言与艺术媒介的多维融合模式。这不仅为国内学界的文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美学依据和方法论,也将更多的跨艺术文学理念引入中国,对我国文学革新和发展颇具启示意义和借鉴价值。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法国小说建构与绘画美学交汇史”负责人、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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