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第十一章云:“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其中 “半涂而废”一语,过去多解释为中途放弃。这种解读显得语义突兀、逻辑不通。参照《论语·雍也》《礼记·表记》“中道而废”的表达,《中庸》的“半涂而废”还存在着其他解读的可能性。
汉代郑玄注“半涂而废”云:“废,犹罢止也。‘弗能已矣’,汲汲行道,不为时人之隐行。”孔颖达疏:“言君子之人,初既遵循道德而行,当须行之终竟。今不能终竟,犹如人行于道路,半涂而自休废。废,犹罢止也。”从郑、孔的注释可推知,他们认为“半涂而废”的主语是今人或有的人。不过,朱熹对此有不同的理解。朱熹注云:“遵道而行,则能择乎善矣;半涂而废,则力之不足也。此其知虽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当强而不强者也。”在朱熹看来,“遵道而行”意味着择善而行,“半涂而废”则是知及而行有不逮,心力不足,中途放弃。言下之意,“半途而废”的主语仍然是君子。
宋以后,多数解读都在如上两种之间进行选择,要么认为“半涂而废”的主语是“今人”“有的人”,要么认为“半涂而废”的主语是“君子”。无论哪种解读都存在一定的问题。如果“半涂而废”的主语是“今人”“有的人”,那么整句话的主语就有三个:君子遵道而行,(今人)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这种解读在语法上显得比较突兀,三小句话,三个主语,中间一句至为关键的主语还被省略掉。因此,认为“半涂而废”的主语是“今人”“有的人”,并不可取。如果“半涂而废”的主语承前省,仍然是君子,那么就意味着君子遵循大道,但是毅力又不够,中途停下,意即君子也不能锲而不舍、有始有终,这与“君子”概念本身相矛盾,也与儒家文献对“君子”的一贯定义不符。儒家认为君子是一种理想人格,能够将仁道践行到底,如《礼记·表记》第十一章云:“子曰:‘仁之难成久矣,惟君子能之。’”只有君子能一直成就仁、实践仁。而且,《中庸》第十一章的第三句话也说“君子依乎中庸”,根据二程之说:“‘素隐行怪’,是过者也,‘半涂而废’是不及者也,‘不见知不悔’,是中者也。”“依乎中庸”即“中者”,是过与不及的中间状态。“君子依乎中庸”就是遵循、保持中庸之道,而不是“素隐行怪”这个“过”或“半涂而废”这个“不及”。因此,“君子”肯定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不及”。将“半涂而废”的主语补为“君子”,进而将之理解为君子不能有始有终,不能当强而强,中途放弃,是有问题的。
由此可见,遵循如上解读,不管“半途而废”的主语是今人、有的人,还是君子,都存在或是语法上或是逻辑上的问题。
实际上,“半涂而废”的主语仍然是君子,不能是今人或者有的人,这样才符合语法规则。不过,“半涂而废”的理解存在可以探讨的空间。“半涂而废”并不是指因心力不足而在主观上停止,而是指因力气废竭而停下来,这是一种客观状态。“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整句话的意思是:君子遵循大道而前行,直到在半路上力气废竭为止,因此我是不能停止下来的。“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是指一种理想的人格状态,是一个大前提,而“吾弗能已矣”是就孔子或子思自身而言,是一种自我要求,是一个结论。这样不但在语法上合理,在句意上也通顺。
与“半涂而废”类似的表述出现在《论语》和《礼记·表记》中。《论语·雍也》云:“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尔雅·释诂下》:“废,止也。”刘宝楠《论语正义》:“废,犹言止也。”因此,“废”不是指主动废止,而是指客观上的停止状态。孔子在这里驳斥冉求“力不足”,是指后者主观上画地为牢、自我限定,自己给自己找不持续循道的理由。根据孔子的解释,“力不足者”的真正含义是在中途力气废竭,是一种客观情况,不是主观上停止不前。《礼记·表记》亦云:“子曰:‘《诗》之好仁如此。乡(注:通‘向’)道而行,中道而废,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意即君子应该向着仁道而行,哪怕在中途力气废竭,忘记自身已经衰老,不知道自己的年岁已不多,但仍然每日勤勉,直至死而后已。这里的“中道而废”和《论语》中的意思一样,都是指向道而行,不知疲倦,一直到中途力气废竭、死而后已。因此,我们从《论语》和《表记》的“中道而废”可以推知,《中庸》的“半涂而废”不是指心力不济、没有毅力坚持下去,也不是主观放弃,而是指在半途上力气用尽、废竭,是一种客观结果。
我们在《中庸》《论语》与《表记》中都可以看到相似的表达:“中道而废”“半途而废”,意即求道、循道,孜孜不倦,直到中途力气废竭、用完为止。这里面隐含着要永无止境地求道、循道。实际上,这与孔子所说的“吾道一以贯之”的求道精神境界是一致的。《论语·里仁》云:“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过去对“吾道一以贯之”有不少讨论,或根据《里仁》篇的论述,认为这里的“道”是指忠恕之道,但也有不同意见,认为孔子“一以贯之”的是“仁道”,而不是曾子所说的“忠恕之道”。因为,“一以贯之”还出现在《论语·卫灵公》篇:“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这里,孔子没有明确表明“道”是什么。儒学的核心是“仁”,孔子“一以贯之”的应该就是“仁道”。有人认为“一”是指“仁”。从训诂的角度看,这种意见并不恰当;从前述分析可知,“一”实际上意味着在求道、循道的路上,尽管会出现客观上的“半途而废”、气力用尽的情况,但主观上要做到一往无前、始终如一。“一以贯之”的“一”正好与“半途而废”的“半”相对。
“一以贯之”实际上就是“以一贯之”,以始终如一的精神贯彻下去,一直追求仁道,永不停止,直到力气废竭为止,这正是儒家求仁的精神境界。孔子主张“一以贯之”,主张向道而行、直到半途力气废竭为止,是因为仁道是永无止境的,是人一生都应该努力的目标。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任重”是说明仁的性质、重要性,而“道远”说明仁的路途遥远、没有止境,但是君子应该一直追求仁道、践行仁道,直到气力用尽、死而后已。类似的表述还出现在《礼记·表记》中:“子曰:‘仁之为器重,其为道远,举者莫能胜也,行者莫能致也。取数多者,仁也。夫勉于仁者,不亦难乎?是故君子以义(注:仁义)度人,则难为人(注:通‘仁’);以人望人,则贤者可知已矣。’”意即仁重道远,没有人能够整个举起“仁”这个重器,没有人能够走完“仁”这段长路;不过,谁举得更重、走得更远,谁就算是仁者。能够勤勉地践行“仁”,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吗?因此,如果单纯以仁义的标准来衡量人,则很难说某一个行为是否符合仁道;但如果将人与人进行比较,谁把“仁”看得更重,谁在“仁”的路上走得更远,那么谁就是贤者、就是践行仁道的人。
由此可见,不管是孔子主张的“吾道一以贯之”,还是曾子所说的“任重道远”,或者子思所说的“半涂而废,吾弗能已”“中途而废,死而后已”,都表明仁道是人应该不断企及、但永远没有尽头的生命过程,需要一直追求、终身践行。
(作者系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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