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学的进步极大地推动了人类健康事业的发展,但同时也受到了不少质疑。正如英国医学史家波特(Roy Porter)所说,人们从来没有活得这么久,活得这么健康,医学也从来没有这么成就斐然。然而矛盾的是,医学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招致人们强烈的怀疑和不满。医学是医术与医道的交融,应同时注重科学与人文两个面向。然而,在工具理性与资本逻辑的冲击下,医学人文精神在一定程度上遭到遮蔽,导致医学异化。对此,要立足人文精神,更深维度地尊重和敬畏生命,回归医学的人文本质,走向人文精神复位的现代医学。
医学的人文本质
医学是人的医学,基于保持生命存在这一最基本需求而产生,目标在于捍卫生命与增进健康福祉。医学颇具人文本质特色,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直接称为人学——医学的本质就是人学,是科学与人文相交融的人学。正如美国科学史家萨顿(George Sarton)所说,“医学就是人学”。现代医学的生物—心理—社会模式,更是强调人文精神这一维度,凸显了医学的人文属性。患者不仅需要疾病的治疗与身体的康复,也需要人格的尊重和心灵的宽慰。
科学为医学人文关怀提供了“真”的内在支撑,人文精神为医学科学的发展提供了“善”与“美”的价值引领。医学科学固然重要,但需要人文精神的指引,才能保证医学发展不偏离正确航向。这个“航向”就是“人”,是“以人为本”铺就而成的。“人”始终是医学事业的轨道,脱轨的医学科学是可怕的,越先进危害越大,在轨的医学才是人类的福音。医学一旦发生全盘异化,那将是人类的噩梦。医学若与人文精神相割裂,可能会使人们最基本的生命权都难以得到保障。这样的异化是最为沉重的,因为医学异化可能突破人的“底线”,即生命的绝对价值。所以说,人文是医学的灵魂与旗帜,是医学的本质特征。
医学的初心与异化
在古代,人类社会的科技与生产力水平低下,医学知识主要靠观察自然、自身体验、比较病人与常人的经验积累,呈现朴素性、直观性、描摹性等特征。先医为治病救人,甚至甘愿冒生命危险亲尝草药,对病人关心、同情的情感十分强烈。虽然东西方文化存在差异,但都认为人文是医学的核心价值。神医华佗认为,“善医者,先医其心,而后医其身”。药王孙思邈在《大医精诚》中说,“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古希腊医圣希波克拉底在《誓词》中说,“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这些都体现了中西方古代医家对人的生命的关怀与重视。他们竭尽全力救助病人,推动了古代医学的发展,赢得了人们对医学的信赖。可见,医学的初心充满了浓厚的人文关怀,彰显了与人文精神的深度融合。
近现代以来,医学的发展有效遏制了流行性疾病,显著提高了人类的健康水平,延长了人类的平均寿命,给人类带来了福音。但是,现代医学在造福人类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出现了异化现象。马克思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现代医学在获得长足发展的同时,也部分存在滑向自己反面、远离本真的趋势,发生了异化。
从医技的角度看,技术在医疗过程中的优势越发明显,地位越来越高。这容易导致整个治疗过程过度依赖医疗技术,把患者看成不同脏器组成的生命机器,医生的任务就是对由“零部件”组成的人体机器进行维修,只注重患者的某一处疾病,而忽视了患者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有机生命整体。此外,高科技成果在医学领域的运用,会带来高消费、高需求,或导致医疗资源分配不合理。更为严重的是,不正当地使用高科技医学成果,可能造成伦理关系的混乱,甚至产生反人类的后果。
从医生的角度看,医生与患者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一些医生只看病不看人,甚至只看检查报告单不看人,涉及对话交流的内容则多为病历需要填写的信息,治病过程仿佛流水线生产产品的过程一般。这正如《医学与哲学》杂志名誉主编杜治政所描述,“只要回想起一个病人走进医院,在医生冷冰冰的面孔前不断奔波于各种检测科室时,人们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医学日益失去人性的图景”。
从患者的角度看,诊疗过程出现了技术化、商品化、物化的倾向。医学新技术广泛应用,加之医学分科越来越细,使疾病越发被视为独立于患者之外的存在。这导致医生与患者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情感越来越淡。此外,受市场化驱使,医患之间掺入了经济利益,导致有些医生出现了违背医学伦理的行为。
从医药的角度看,一些不良风气(如药品“回扣”)违背了关爱生命这一医学伦理价值。医药领域的不当宣传、假冒伪劣、价格虚高等问题,会使药品真正的疗效与价值减损或扭曲。
医学异化的应对之策
现代医学在医技、医生、医患、医药等多个维度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异化,需要人文精神加以正确引导。基于医学的人文本质,要以人文精神消解医学异化,推动人文精神的复位,实现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平衡。人文精神是人类的自我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维护、价值尊重、意义关切等,核心在于以人为本。概而言之,人的形而上学基本倾向所构成的精神世界即人文精神,包括求真、向善、敬畏等,以此能够消解医学异化。
求真:对科学精神的坚守。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并不矛盾。对于医者来说,人文精神体现在对科学精神的坚守上。医学科学精神的背后是对真理的追求,求真的过程需要沉思、前瞻、求实的精神以及不耻下问、刨根问底、持之以恒的品质等人文精神作支撑,这正是医学科学精神中人文精神的鲜明表达。医者要坚守真理、热爱科学,坐得住冷板凳,不为利益所驱,站在医学科学前沿,全身心投入人类健康事业。同时,要避免医学的过度技术化,始终秉持医学为“人”存在、因“人”发展的理念,以高尚的医德、优良的医风、精湛的医技推动医学人文精神的复位。此外,一些疾病难以单纯依靠生理因素进行解释与治疗,心理、社会等也是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所以,医者对科学精神的坚守,不仅是面向生理因素的病理分析,还包括面向心理、社会等因素的科学考量。这就要求医生在治病过程中,不能过度依赖冷冰冰的医疗技术,只看病甚至只看检查报告不看人,而是要多与患者沟通交流,全方位寻找病因,精准对症治疗。医患之间有科学的深度、人性的温度,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才得以可能,也唯有如此,方能从根本上扭转医患关系的异化现象。
向善:对人文精神的秉持。人文精神应贯穿医学发展的始终。现代医学的异化,无论是医技、医生、医患还是医药的异化,都是人文精神淡漠甚至缺失所致。现代医学人文精神在尊重生命的同时,注重患者生命的质量与价值,维护患者人格与尊严,保障平等的医疗与健康权利,并注重对社会利益及人类健康的维护。此外,现代医学人文精神还强调社会、患者对医院、医务人员利益和价值的尊重。医生与患者基于人文精神彼此理解和尊重,才能消解医患关系的异化。一方面,医疗技术、医生、医药等医方要秉持人文精神,尊重患者,多倾听、多交流,通过对 “人”的了解,辨识“病”之所在。这要求医生不能仅专注于治疗某些疾病,而且要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细心的观察者和亲切的交谈者,以人文精神暖化冰冷的医疗技术、揭开医药的面纱,让医疗技术的诊疗优势为“人”服务,让医药回归初心,打造有情怀、有温度的现代医学。另一方面,患者要给予医生充分的理解、信任与尊重,认可医生的劳动与价值。医患双方秉持人文精神,互信向善,才能营造温馨和谐的医患关系,避免异化现象的发生。
敬畏:对自然生命的捍卫。医学的生发源头与终极目标都是捍卫人的自然生命。虽然自然生命不是人的生命形态的全部,但对于医学而言,人的自然生命具有最高的存在价值,直接构成了医学是否具有合法性的依据。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以生命为前提,生命是人存在的“底线”。人的自然生命有三种状态:健康、疾病与死亡。医学的价值在于增进健康、防治疾病、远离死亡。从诞生起,医学就与“敬佑生命”相生相伴,并且古今中外真正的医者都以此作为首要职责和崇高医德。敬畏生命伦理学创立人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认为,“敬畏生命,生命的休戚与共,是世界上的大事”。如果人人都能以“世界上的大事”来看待生命,那么医学异化等问题可能就不会发生。医疗技术的发展若始终以生命健康与疾病防治为目标,就不会异化为冰冷的机器,而是守护生命的科技力量。医生如能用专业技术和敬畏之心守住生命防线,也就不会异化,医患关系也不会紧张。医药领域如能回归敬畏生命的初心,秉持生命价值高于一切的理念,物质利益就不会高于生命价值,异化现象自然也不会发生,从而更好地发挥救世济民的功能与作用。
因此,只有坚守科学精神、秉持人文精神、捍卫自然生命,以此引导现代医学的发展方向,才能使医学回归初心,从而更好地为人类文明贡献力量。
(作者系南京医科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思政讲师)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