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技术的进步与发展,能够更新人的时空经验,重塑人的时空想象与时空观念。在前工业社会,人类对自然有着较强的亲近性,人类直面自然,依照自然节律生活、认识世界,时间观念是“自然律动的象征”。到了工业社会,面对“加工的自然界”,人类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与自然的直接联系,创造出各种工具设备和机械装置,“形成了一个独立于自然界而运行的人工世界”,时间与空间变成了抽象性的“物理世界的代言人”,单向线性的时间观占据了主宰地位。到了后工业时代,科学技术又革命性地颠覆了这种状况。热力学第二定律与相对论的提出,在物理学上拓宽了人类时空认知的维度,信息技术、数字技术、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媒介技术等一系列新的技术变革又进一步更新了人的文化经验,打开了人类的时空想象,重塑了人的时间观念。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利奥塔就基于这一技术上的变革,提出了具有后现代特质的非连续性、瞬时性与断裂性的时间观念。
首先,利奥塔提出了一种“非连续”的时间观念。为了对这种“非连续”的时间观念作出解释,利奥塔首先解构了胡塞尔等人所提出的连续性时间。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总结出了一个囊括“滞留—原印象—前摄”的时间结构。“原印象”在狭义上指当下、现在与此刻,它区分了过去和将来。“滞留”是流入过去的现在。“前摄”则是成为未来的现在。在此,胡塞尔将“过去”与“未来”统摄于“现在”之中,建构了一种意识时间的连续性,他将“现在”看作一个具有广延和深度的时刻,内在地将过去与未来综合。利奥塔则认为,当下无法如其所是被把握,它可以与其他当下有关系,但不能与其他当下综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它不保留过去,不存在对过去的“滞留”,现在就是现在,它的存在是绝对的、唯一的。利奥塔对胡塞尔连续性与综合性意识时间观念的批判并非凭空而来,其观点根植于后工业时代的技术状况。他认为,在数字与信息技术时代,意识无法“揽括各种(如今天人们所说,‘信息的’)时刻而且每次必然将这些时刻现时化”。也就是说,“意识”的连续性并不总能葆有对信息化时间更新的能力,胡塞尔的意识时间无法解决瞬息万变的信息问题,数字时代需要一种新的时间观念。于是,利奥塔将“现在”从连续性、均质性的线性时间中抽离出来,使之成为一个具有偶在性的时刻,从而构筑了一种与新技术文化语境相对应的非连续性时间观。
其次,利奥塔提出了具有多重可能性的“瞬时性”时间。在利奥塔那里,由于“现在”是“非连续”的,故而在时间上也是难以把握的,它是一个流动性的瞬间,总是处在发生状态。他认为发生本身就在表达“自身对自身的非掌控”,当我们谈及现在的时候,现在已经成为了“这次”。这一逻辑促生了一种充斥着极强的流动性与变化性的时间观念。一般而言,我们认为现代生活中使用的是一种有序流逝的线性时间观,典型如钟表时间。牛顿就曾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指出,“事物置于时间中以排出顺序”。在这一参照体系中,过去、现在和未来由一根线有序地串联起来并且逐步发生。这显然不同于利奥塔所讲的“无法如其所是被把握”的时间。因为这一有序流动的时间观念在后工业社会的技术语境中被扰乱了,利奥塔所面临的是一个时间可以被随意编辑的网络信息世界,所以他极度强调时间的流动性,以及由之而迸发的多重可能性。在后现代的时间观念中,时间的流动往往是无序的,这种流动既缺乏方向也缺乏可掌握的规律,所以它的意义并不由一个连续的时间链条来确证,而是在充满多重可能性的瞬间中绽出,这也正是后现代文化具有不确定性与碎片化特征的生成逻辑。
最后,利奥塔对后现代时间的断裂性作出了批判性反思。这种断裂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时间与人的断裂;二是时间与文化的断裂。时间与人的断裂是指信息技术替代了人对时间与记忆的存储能力,它生成了一个外在于人的“记忆装置”。利奥塔认为,建立在电子学和信息处理之上的各种技术,它们的重要性在于更多地解放了地球上的生活条件,解放了对记忆生成的编排和操控,把不同的时间综合为唯一的时间。如此一来,电子和网络信息系统就将人的记忆转化为一种总体性的媒介记忆,这类记忆通常不属于任何具体的人,它是一种“无人”的时间,是一种用来记忆的装置。也就是说,计算机可以将多种时态的时间进行综合,从而形成一种人之外的时间,这就造成了时间与人之间的断裂。时间与文化的断裂则是指信息技术造成了一种时间与其文化关联语境之间的抽离。一般而言,传统社会的时间不仅具有连续性的统一信息序列,还呈现出意义上的关联性。利奥塔认为后现代社会与此完全不同,“伴随着新技术的到来,它们提供的文化模式并不是一开始就根植于地方语境中的,而是由于地球表面的最广传播立马形成的”。这意味着后现代文化在不断试图取消地方的、个别的经验,并形成了一种与其所关联文化意义体系的断裂。时间在此被真空化了,从而造成了与其所处文化语境之间的抽离。
这也正是利奥塔对后现代时间与人以及人的文化意识断裂的忧虑。这种忧虑早在现代性思想中就已埋下了伏笔,伯曼就曾援引马克思“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论断来描述一种断裂的文化意识。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家们对这种断裂则更为敏感。譬如,詹姆逊就将后现代的时间意识表述为一种“精神分裂症”。他认为“在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头脑中,句法和时间性的组织消失了,只剩了纯粹的指符”,“即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头脑中只有纯粹的、孤立的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时间观念已经失踪了,只剩下永久的现在或纯的现在和纯的指符的连续”。虽然詹姆逊与利奥塔进行论述的角度不同,但他们共同关注到了后现代时间所具有的断裂性。这种断裂的时间意识昭示了数字虚拟世界对人及其文化意义的抽离,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精神文化危机。
利奥塔所提出的后现代时间观念,对于我们理解新技术构造下的信息网络与数字虚拟世界中的时间颇具启发性,是解锁数字社会运行规则的一把密钥。“非连续”的时间观念意味着一种稳定性时间联系的打破,从而促生了虚拟世界中的多维与多线性时间想象。“瞬时性”的时间观念则指向了一种彻底的流动性,这与极速更迭的信息社会正相吻合,正是在这种信息的恣意流动中才有了组合与拼贴式的虚拟世界时间构造。“断裂性”的时间意识则揭示出网络世界的“真空化”,指出了其在时间设置上的“超现实”性。对这些时间意识的关注,将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诸如赛博空间、元宇宙等数字虚拟世界的底层构建逻辑,在顺应时势促推其发展的同时,思考和警惕其间潜隐的某些文化症候与精神危机。
(作者单位:广西艺术学院;同济大学文学院)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