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是一门严格的科学,这尤其体现在现象学的反思、还原与它们所揭示的对象的被给予方式之间的严格对应上。譬如,本己身体不可能出现在表象意向性上,与习性、历史性一样,它只能建基于纵意向性,而本心或者心体的意向基础则只能是活的当下及其被建构的可能性。法国现象学是现象学运动阵营的重要一员,那么它是否同样遵循了由胡塞尔所奠立的这一严格性?法国现象学是否因蒙田、笛卡尔、梅内·德·比朗等本土思想资源的滋养而突破了这一限制?本文拟对此进行简要分析。
作为现象学运思之始的三种还原
现象学的运思始于还原(reduction),但还原不是简化,不是使主体隔绝于世界,而是悬搁自然实在论,以此将物和世界的存在意义从自然眼光中解救出来。胡塞尔不断强调,还原让我们在意义关联中重新拥有了世界,甚至是让我们第一次真正拥有了世界。
在胡塞尔那里,至少存在三种还原:向实项内存在的还原、现象学还原以及根本性还原(或者说拆解)。第一种还原与一般所谓的认识论有关。我们之所以能看到对象,是因为在我们的意识活动中存在着对象的“代表”,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意向的或者说观念的。这种认识论考察在反对心理主义的大背景下当然有其意义,但在探讨世界、存在等哲学议题上却显示出它的不足。1905年左右,胡塞尔提出了现象学还原的观念,由此开启了超越论现象学的研究。
现象学还原旨在揭示纯粹意识这一绝对存在,本质化建构的可能性就此成为现象学的新课题。纯粹意识是一种形式化的意识,它为不同区域的存在奠定基础,我们据此获得看待世界的统一化目光,而世界及其存在也就在纯粹意识所拥有的综合功能之中获得了统一。纯粹意识的综合不同于认识论意义上的整体与部分的观念关系,它特别地与主体的时间化能力相关。在胡塞尔看来,时间体验是网状的,既包含支撑表象意向的横向综合,也包含建构横向综合的更深维度的纵向体验。借用几何术语,胡塞尔有时也称其为二维连续统。简言之,主体任意一个表象化的意向都建基于前实显的二维体验。
根本性还原是对二维体验的基础的进一步揭示。1929年,胡塞尔将纯粹意识的基础确定为生成活的当下的贰—壹性(Zwei-Einigkeit)结构,从本能到本欲的发生建构据此开始成为胡塞尔晚年重要的思考框架。这一形态的现象学被称为本性现象学,它要求通过对时间结构最初起源的探讨,揭示人何以生而为人,何以能成为具有如此这般习性的存在者。
法国第一代现象学家与胡塞尔
胡塞尔对纯粹意识的综合功能的揭示成为整个现象学运动最坚实的基础,第一代法国现象学家萨特和梅洛-庞蒂借鉴胡塞尔现象学之处就是纯粹意识的第一层综合,也即二维连续统的意向综合。萨特与梅洛-庞蒂是胡塞尔“观念”时期的“弟子”,前者尤其关注纯粹意识的前—反思阶段的综合功能,后者则对纯粹意识的意向结构,即能思—所思(noesis-noema)平行关系及其在身体层面的运用情有独钟。
萨特几乎复制了胡塞尔的纯粹意识概念,尽管他过于文学化的表达不时威胁到其现象学思考的严格性。萨特的有我、无我之辩建立在纯粹意识的活动性之上,进入生活之流时,无法意识到“我”的存在,则无我;但在反思生活之流时,则有我。萨特要求排除所有自我,甚至超越论自我,这实际上并非毫无道理,因为二维连续统的确无需极化的自我,这种自我在胡塞尔那里实际上源自现象学反思,后者的思想发展也表明,这一绝对原初的自我只有在建构一维流形时才能显示其特殊价值。
萨特在纯粹意识问题上的贡献有二:其一,尝试打破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关于存在问题立场的界限。在他看来,纯粹意识基于自身的综合功能对世界的建构实际上就是海德格尔那里的创生性的“无之无化”;其二,认定超越论的发生本性上是辩证的,此举将胡塞尔现象学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潜在对峙明确化了。萨特向现象学家们提出了如下问题:发生的动力在于积淀、动机引发,还是自身否定、中介化?
相对萨特,梅洛-庞蒂更为“正统”,他并非单纯在纯粹意识的活动性上展示其哲学创造力,而是真正深入到了纯粹意识的意向结构内部。能思—所思的先天平行关系对梅氏的身体存在论具有根本性的建构意义,他接受了胡塞尔的基本看法,身体的感觉不是实显性的,而是一种交织状态。在能思一侧,此种动感关联展示的是身体的在世生存,而在与之平行的所思一侧,展示的则是身体的存在本身。据此,不仅胡塞尔尝试规划的区域存在论中的具体存在得到了部分表达,海德格尔的生存论规划也在身体维度上得到了积极回应。
基于纯粹意识的二维连续统,尤其是其中的纵向体验,梅洛-庞蒂同样在身体的存在中谈论习性和历史性,但他并未局限于对身体在世的合理性的考察上,而是接受了当时的心理分析和心理病理学的研究成果。此举正式宣告了现象学对心理分析和心理病理学的接纳,一门严格的现象学的心理分析、心理病理学在梅洛-庞蒂那里实际上已经成为现象学运动对未来的期许。
法国第二代现象学与胡塞尔
这里所谓的“第二代”特指列维纳斯、亨利等人。绝对他者出场的困难在于,我们一开始就将他人当作了他我。但这是符合常识的。虽然他人不同于我,具有他性,但是他人对我的出场意味着我在某种意义上理解了他人,因而他人也具有了我的性质。尽管胡塞尔认可了他人相对于我在彼处具有绝对性,但他始终没有像列维纳斯那样将他人的他性本源化,将其视为超出我性之绝对,不仅无法被我理解,而且反向建构我的出场。在以现象学的方式描述这种反常识的立场时,列维纳斯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尽管现象学反思揭示的是纯粹意识,一种绝对的存在,但只要谈论自我与他人的关系,那么第一人称的视角便是难以避免的。列维纳斯几次尝试性的突破都与胡塞尔有关,一开始他试图借助活的当下中的原印象自身的生成展示绝对他者的出场,但这种深层的历时性无法说明原自我何以建基于异质性的存在。随后,列维纳斯转向了胡塞尔晚年的思考,绝对他者与我不是原印象的自身生成,而是诸多原印象中的失眠与唤醒间的构造关联,我与他人之间的根本差异性和外在性就在于失眠与唤醒的可能性。这一思考已经深入到了胡塞尔对活的当下的贰—壹性的建构之中。相对胡塞尔,列维纳斯更关注贰—壹性中的“贰性”,或者说差异性:并非贰的融合建构了壹,而是其中的内在差异建构了壹,这一洞见看似奇特,但确实展示了不同主体之间差异的绝对性。
亨利在列维纳斯原先坚持的原印象内在的历时性中发现了“自行”(auto)这一存在维度。在他看来,生命的本质和存在不在于绽出,绽出于世只能意味着本己生命的消亡,因为无论在胡塞尔还是在海德格尔那里,主体的绽出于世都意味着与他人在世共在,这其中隐含着放弃本己自身、以他人的立场为立场的取向。绽出意味着主体在其筹划中先行于自身,在胡塞尔的思考中,这展示的同样是活的当下的建构,尤其是前摄维度的建构。与列维纳斯早年的立场相似,亨利看到的同样是原印象基于其绝对内在性而与其他时间相位之间存在的根本差异,因而也试图在时间化之前寻找一种新的时间生成的可能性。但与前者不同,亨利要营造的是生命的绝对内在性,一种与圣显融合的生命的自行感发。列维纳斯在原印象与其他时间相位之间求异,而亨利则在原印象内部求同,他们的实事基础是完全相同的。
经典现象学分享共同边界
活的当下的三维时间域是经典现象学的共同边界,尽管胡塞尔晚年尝试以贰—壹性建构活的当下,但坦率地说,他的尝试难言成功。因为他并未说明原区分(贰)如何生成三维,即前摄、滞留、原当下这三个时间相位,甚至都未能对原区分本身何以可能予以前提性的说明。实际上,这些问题并非胡塞尔所独有。无论是列维纳斯与亨利对原印象的独立性的强调,还是前者在思想后期对诸多原印象中的失眠与唤醒之间的构造关联的解说,这些思考其实都没能逃出胡塞尔对活的当下的基本形态的规定。
现象学具有内在的严格性。从法国现象学与胡塞尔的关系看,这不仅体现在胡塞尔通过各种类型的现象学反思、还原所揭示的实事为萨特、梅洛-庞蒂等人提供了现象学建构的基础,而且也体现在他对列维纳斯、亨利等人以之为基础的现象学界限的先行规定上。这实际上也为我们的独立研究提供了重要方向,那就是沿着胡塞尔等人的探索,再次突入内时间建构的根底处,揭示三维结构在心体建构中的起源。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现象学与心性思想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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