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作为外来文化,于两汉之际自印度传入中原,并随后于三国、两晋等战乱分裂年代,在中国社会中流行开来。然而,佛教自身的文化异质性使之在“中土”的传播无法一帆风顺。首先,它要面对语言的障碍。作为佛经文字载体的梵文,其语法、拼读、书写与中国文字相距甚远,如何将“印语”汉语化,使佛经原典顺畅地翻译成中文,成为传教者必须直面的难题。其次,是文化的隔阂。佛教以“空”“无”为万物的本体、宇宙的根源,将物质世界看作因缘和合而成。它的宗教精神与讲究“经世致用”、积极入世的汉民族理念存有矛盾。如何将佛教教义阐释得准确而又具可接受性,是对传教者的又一考验。最后,是思想的冲突。佛教的清规戒律及灵魂不灭的生死观等,与当时中央集权者宣扬的伦理纲常多有格格不入之处,如何圆满地调和化解,亦是传教者面临的一个重要困扰。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印度佛教只能扮演中国主流文化的附庸角色,甚至不得不“改头换面”,以获得勉强立足于中国社会的机会。
据考证,佛经最初的汉译主要经历了梵僧或胡僧“口译”(口头翻译),再由汉僧“笔受”(笔头记录他人的口授)的过程。这样的“工序”至少需要两次“转换”,一是不同语言之间的转换——转梵为汉(或是转梵为胡,再转胡为汉);二是不同媒介之间的转换——转语为书,或转口为笔,将有声语言转为有形文字。显然,即使翻译者十分注意忠实地传达佛典原义,但经过两轮不可避免的“转换”后,也定会损失诸多信息。更为糟糕的是,最初的佛经翻译者多为梵僧或胡僧,他们本身并不熟悉汉语,所以需请汉人做译经助手,但助译者对梵语亦不十分熟悉。如此,翻译出的文字“时滞”“失旨”“弃文”现象比比皆是。依中国古代翻译(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方言间)理念,译文应遵循“文质”的原则,“文”乃修饰之意,即译文时要进行修辞,力求与汉文接近;“质”乃朴质之意,即采用直译方式,以求忠实于原文。由于此前异域语言文化间并无可借鉴的“译文”技艺,所以汉代译师们大多采取“弃文存质”的方式,结果让佛经变得晦涩难懂。三国西晋译师们发明出“格义”之法——将佛教术语、名相冠以事数,拟配中国儒家、道家等经典中的名词、范畴、思想,但此种做法虽为理解佛理提供了便利,但过多的“意译”也造成读者不能直达佛理精义之弊,甚至有时还会“曲解”相关教义。
东晋时期,苻秦高僧道安总结历代译经的成败得失,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中提出“五失本”“三不易”的见解,对如何忠实地传达佛经原义作出具体的规范和要求。所谓“五失本”,即“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至于叹咏,丁宁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记,正似乱辞,寻说句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它涉及梵、汉文字间的语序问题、修辞问题、文风的简繁问题、文体问题、叙述问题等。简言之,翻译者不可随意增删原文,不可为了让读者满意而牺牲佛经原义。所谓“三不易”,即“然《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一不易也;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也;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也。”它讲的是由于时代语境、读者变化以及翻译者自身素质等原因,造成的译经之难。如果说,“五失本”着眼的重点是翻译的空间性,那么“三不易”关注的焦点便是翻译的时间性,二者的结合生动地体现出道安高超的翻译思维,为当时的佛经翻译确立了基本原则。
然而,“五失本”与“三不易”又不仅仅是单纯的翻译原则。考虑到历史情境及相关“原则”提出的时代背景,“五失本”与“三不易”的提出似乎更具阐释学效果。道安生活的年代,玄学大兴,老庄之“道”经王弼等人的解释更多地以“无”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贵道虚无”思想在社会中颇为盛行。道安深知,要使佛教能在中国流传,必须使之与本土的时代文化相适应,于是他引玄入释,用魏晋玄学本末、有无等基本概念,从本体论的角度,去理解、注释和阐明佛学。同时,道安还有着自己的人生抱负,想要借用“入世”的禅学,以“崇本”的形式解决人们的信仰问题,强调佛教所谓的“开物成务”,即“使天下兼忘我”。于是,他的翻译理论中自然会注入某些“哲学”元素。
可以追问,“五失本”中的“本”到底是何物?按一般的说法,翻译活动中的“本”乃指“原文”,但原文却又包括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道安虽在“失本”的论述中,将“本”最终定位于“旨”“意”,即佛经的原文内容和意义。但他又强调,句法、文本、风格等是佛经的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删去不译亦为“失本”,即抛弃这些就等于失去佛经本真。换言之,在佛经翻译中,原典的真理意蕴远比读者的习惯更为重要。这实际上可理解为一种讲求言意一致、文质同一的语言哲学思想——形式即内容,失去形式也就是失去了内容。这亦符合“贵无论”的思路——本体是一种非具体的、超乎概念的存在。佛教的传译,本身即体现着两种不同话语、文化之间的对话,“本”的“失”与“不失”显然已涉及语言的解释与理解问题,在抽象的思辨中,翻译的阐释学属性被放大了。
再看“三不易”,从字面理解,其强调的乃是勿轻易以古适今、勿轻易以浅代深、勿轻易臆度原典等。但细细品味又可见其中的端倪:首句“然《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乃承接“五失本”而言,突出佛经的意义具有普遍适应性,“覆面所演”可让不同时代的不同人体悟宇宙与人生的真谛;二句强调“圣必因时”,即佛教教义的解释应适应时代;三句重点在“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即佛经意义的阐发要通俗化、大众化;四句实言阐释者的品行,即要心怀敬畏、知难而进。佛经的翻译不仅是“传四方之语”,更是“通千年之言”,并统摄经典原义、读者领悟之意等多个内容。如此,翻译佛经的现实意义亦得以彰显——让世人体认佛性“不变”的真理。
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之说影响深远。从东晋后期至南北朝,法显、法勇、智严等僧人,正是遵照道安开创的“中国式”翻译阐释原则,西行取经后,打破梵僧、胡僧对译经的垄断,在不失佛经原义的基础上,以“汉语”话“梵语”,让印度佛经通过翻译而走入一种新的语言世界,让佛教教义通过阐释义解而进入中国佛教徒的日常生活。自此,佛典汉译纷乱无序状态,译本质量参差不齐现象得到一定缓解。更为重要的是,中国佛学阐释学亦迎来自己最初的范式。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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