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眉而去”原是用于表现陶渊明旷达真率的性情,但在禅僧的笔下却反映出“不立文字”的禅理;“菊”与“酒”本是陶渊明风流潇洒的象征,而在禅僧上堂说法中,“采菊”“饮酒”均成为了示法之举;至于“陶渊明赞”的大量出现,更为其取得了与禅宗祖师并列的形象。总体来看,这种建构本身在客观上丰富了陶渊明的文化形象。
陶渊明向有诗人、哲人、隐士、志士等多重形象,并留下了“无弦琴”“桃花源”“东篱采菊”“葛巾漉酒”等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传说。而在禅宗僧人笔下,这些故事传说更得到反复拈提与运用,从而呈现出不同以往的陶渊明形象。但是,这一点目前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从禅宗典籍对“攒眉归去”“嗜酒爱菊”和“陶渊明赞”的书写入手进行考察,有助于更好地了解陶渊明形象的禅学意蕴,进而更深入地认识陶渊明禅学形象的历史生成。
禅者:“攒眉归去”的禅林运用
据宋僧志磬《佛祖统纪·不入社诸贤传》记载:“时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慧远法师招陶渊明入“莲社”之事,不见于唐前诸种陶渊明传记(《莲社高贤传》的撰著年代十分可疑,大抵是明代方才成书),并且已经被汤用彤等学者证伪。但仅就这段文字而言,一方面可以理解为陶渊明对佛教戒律及束缚的拒绝,另一方面也展现出他不拘礼俗、旷达真率的个人形象。
实际上,至迟在晚唐五代时期,陶渊明“攒眉而去”之事就已经为禅宗僧人所熟知。如李公焕为陶渊明《杂诗(其六)》作注称:“法眼禅师晩参示众云:今夜钟鸣,复来有何事?若是陶渊明,攒眉却回去。此靖节洞明心要,惟法眼特为揄扬。”(《笺注陶渊明集》卷四)晚参与早参相对,指寺院住持在晚上召集僧众开示法要。若是临时取消晚参则敲钟告知,称之为“放参钟”。法眼禅师系五代南唐高僧,他在这里说:今夜已敲放参钟,众人又来此何为呢。如果是陶渊明,必然皱眉便走。在禅林示法场合中,“皱眉便走”与“掩耳便过”相近,可以理解为对义解禅理的拒绝。于是,陶渊明“攒眉而去”的行为也就具备了看破文字表象、了悟禅学真谛的含义,李公焕所谓“洞明心要”便可作此解。
宋代以来,陶渊明“攒眉而去”之事得到禅宗僧人更为频繁的运用。如宋僧无准师范重阳节上堂说:“今朝九月九,谈禅不开口。若是陶渊明,攒眉便回首。”(《佛鉴禅师语录》卷一)所谓“谈禅不开口”,便是不以文字解禅的意思,无准禅师将其与“攒眉回首”并举,与上文法眼禅师之语含义一致,都是对文字解禅的否定。又如宋僧无明慧性上堂称:“才开口又成剩语,不开口又成增语,发机须是千钧弩。草店家风别,翻云又覆雨。若是陶渊明,攒眉便归去。”(《无明和尚语录》卷一)“剩语”是多余的话,“增语”是权宜的话,二者均不若“攒眉归去”来得直截了当。在无明禅师眼中,陶渊明的行为俨然是维摩诘居士的默然不语,从而也就令其具备了禅者的形象。
不仅如此,“攒眉而去”之事甚至还成为禅僧接引后学的方便手段。如宋僧龙门清远小参说:“古人道:若是陶渊明,攒眉却回去。如今敢问大众,攒眉去时具眼不具眼?若是具眼,何故回去?若不具眼,何故回去?……还有人裁辨得么?若裁得出,无丝毫遗漏。”(《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一)“具眼”即见性之意。既然陶渊明的行为是否具眼已经成为丛林参学的话头,那么“攒眉而去”也就具备了禅宗公案的性质。又如万杉绍慈禅师上堂说法,曾有“可怜此意无人会,却使陶潜更皱眉”(《建中靖国续灯录》卷十九)之语。可以说,作为禅者的陶渊明形象在宋代禅林中已经深入人心。
高僧:“嗜酒爱菊”的禅学解读
“菊”与“酒”是陶渊明作为风流隐士的身份象征,而像“东篱采菊”“葛巾漉酒”等故事更是早已家喻户晓。或许正因如此,陶渊明与菊和酒的关系也得到了禅宗僧人的化用与解读,现分别来看。
一是陶渊明与“菊”的关系,主要出现于重阳说法之中。如宋僧介石智朋重阳上堂说:“会则一似等闲,不会则千难万难。岂不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到这里转身有路,不妨入廛垂手。”(《介石和尚语录》卷一)介石禅师把“东篱采菊”视为见性之境界,认为如果能在陶渊明的两句诗中有所领悟,便可以到市井红尘中去度化众生。不仅如此,禅僧往往还将陶潜采菊与僧人行为加以对举。如宋僧西岩了慧重九上堂说:“天兮高,地兮厚。月为夜,日为昼。重阳定是九月九,渊明采菊向东篱,山僧面南看北斗。”(《西岩和尚语录》卷一)又如清僧神鼎一揆上堂也说:“陶潜对黄花而醉,灵云见桃花而悟,迦叶见拈花而笑。三个汉,得即得,其奈破花换却眼睛,转身不得。”(《一揆禅师语录》卷二)将“东篱采菊”与“面南看北斗”“灵云悟道”乃至“拈花微笑”等公案并举,实际上是把陶渊明采菊之事看作禅僧示法之行。换句话说,陶渊明在这里已然具备了得道者的形象。
二是陶渊明与“酒”的关系。如明僧三宜明盂上堂说法时称:“如是身空法亦空,千差品类悉皆同。大众,这个空字。陶渊明饮酒,苏子瞻脸红。棕鞋竹杖,自西自东。篮舆最爱秋光好,历遍桃花杨柳风。”(《三宜盂禅师语录》卷二)所谓“身空”“法空”,是说世间万象都由因缘和合所生,其本性为空。至于“陶渊明饮酒,苏子瞻脸红”,则与禅林常说的“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大体相类,主要是借用看似反常的话语教人打破名相的束缚,从而明白“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的道理。又如宋僧天童正觉重阳上堂说:“九月又重阳,菊花依旧黄。渊明是醉不是酒,荡荡游心于大方。只如会得底是个时节,不会底也是个时节。”(《宏智禅师广录》卷四)这里的“是醉不是酒”“游心于大方”,其意均在说明陶渊明能够超乎形骸之外,不执着于世间万法。由此反观三宜明盂的上堂法语可知,两位禅师都是将陶渊明看作不为名相所缚、了悟禅学义谛的得道高僧。
祖师:“陶渊明赞”的形象建构
除了“攒眉而去”“采菊东篱”等故事的禅学解读及运用外,许多禅僧还利用“祖师赞”这一文体对陶渊明进行称颂与评说。所谓“祖师赞”,实际上就是以偈赞形式对禅宗祖师的悟道经历、弘法事迹和精神境界加以论评,根据对象的不同又可以分为达磨赞、惠能赞、赵州赞、临济赞和云门赞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像韩愈、李翱、陶渊明、苏东坡等教外人士也逐渐被纳入进来,进而成为与“禅宗祖师”并列的称颂对象。
目前来看,禅宗僧人所作“陶渊明赞”最早出现于南宋时期。宋僧介石智朋的语录中共收录《赞佛祖》二十七首,其中第二十六首《渊明》称:“田园稔久已荒芜,归去来兮自荷锄。眼底悠然见无见,黄花岁岁状难如。”(《介石和尚语录》卷一)该赞前二句是对《归去来兮辞》的改写,是说距离上次庄稼成熟过去了很长时间,田园也已经变得荒芜,而陶渊明则回归田园亲自进行耕种;后二句所说“见无见”又叫“见无所见”,意思是见一切色法而不染着、不起爱憎之心,如此方为“正见”。显然,介石禅师是将陶渊明田园耕作、悠然赏菊的生活行径视为见性之举。
在此之后,元僧即休契了、了庵清欲、笑隐大欣以及明僧云栖袾宏、觉浪道盛等人也都有“陶渊明赞”存世。总体而言,这些作品大都以追怀陶潜事迹、赞颂五柳风神为主,像“身外无余事”“论心不自欺”等语,更是将陶渊明看作不为物累、明见本心之人。实际上,这种将陶渊明与禅宗祖师并列的做法,还有更为明显的例子。同样是在南宋时期,曹洞宗天童如净上堂时说:“陆修静陶渊明,文殊普贤。打圆相云:咦,一款具呈。且道:凭谁批判?若是孔夫子,吾无隐乎尔。”(《如净和尚语录》卷二)此则法语旨在表明一切现成、不必造作之意,而前半部分将陆修静、陶渊明与文殊、普贤“一款具呈”的说法,则反映出植根于“缘起性空”的事事圆融之理,自然也就为陶渊明的祖师形象提供了禅理上的支持。
综上,“攒眉而去”原是用于表现陶渊明旷达真率的性情,但在禅僧的笔下却反映出“不立文字”的禅理;“菊”与“酒”本是陶渊明风流潇洒的象征,而在禅僧上堂说法中,“采菊”“饮酒”均成为了示法之举;至于“陶渊明赞”的大量出现,更为其取得了与禅宗祖师并列的形象。总体来看,无论是禅者、高僧还是祖师形象的形成,都不乏禅宗僧人借助文化名人来弘扬佛法的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建构本身在客观上丰富了陶渊明的文化形象。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70批面上资助项目“禅宗语录文学文体研究”(2021M70128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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