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胡振华先生的研究,“东干族”专指19世纪七八十年代迁入中亚的陕甘回民和从沙俄回迁至新疆伊犁的部分回民群体。人们通常认为,说“东干语”的人群就是“东干人”。但“东干人”也有特定的内涵,即专指1771年清政府为屯田实边迁徙至新疆的陕甘回民。虽然“东干族”和“东干人”的内涵是不同的,但“东干”称谓新疆本地及外来回民的意思应该是一致的。据林涛的研究,对“东干”的看法有五种:“东甘说”“敦煌说”“潼关说”“通干说”“东岸说”。林涛比较赞同“东岸说”,也就是说他对其他四种说法是存疑的。所以,我们的新释也主要围绕“东岸说”展开。
“东岸说”认为“东干”就是“东岸”,最早由日本语言学家桥本万太郎提出。张成材《“东干”音义考释》从三个方面进一步申说“东干”就是“东岸”的意思。王森等在所著《中亚东干语调查研究》中又提出“东干”是突厥语对汉语陕西方言“东岸”的不确切的音译。前哲时贤的探讨基本认为“东干”有“东面”“东边”的意思,笔者也比较赞同。但认为“东干”就是“东岸”的误读、误写、不确切的音译,从专名的特点及其使用来说,笔者认为还有深入探讨的必要。专名的关键在于给人一个确定的概念,与其他事物分开,不致混淆,所以造词一定有很强的理据性。根据前述与“东干”相关的概念,笔者认为“干”字肯定是一个具有表示人或人群及其活动空间的词语。但之前的研究似乎皆未言及。
“东干”一词是个符合汉语构词方式的偏正结构,这种“表空间方位的语素+中心语素”结构形式的词语在汉语里很常见,但“东干”的“干”的词义却比较模糊。虽然普遍认为是“岸”,但今天称之为“东干”的人群,是陕甘回民,还是来自东面的那条河岸?虽然甘肃一些方言里“岸”读“干”音,但与陕甘回民的方言是否一致?王森先生说“东干”是操突厥语的人的音译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否就是“东岸”的译音也值得探究。
笔者认为,“东干”最初应该是根据迁徙到新疆的陕甘回民的原住地方位的一个介绍性说法的音译。根据人们介绍的习惯,无非是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之类。姓甚名谁便于个人的介绍,而群体的介绍,常见为空间方位与居住地的结合或用已有的名称。所以“干”这一构词语素应该既有“人群”的意思,又有方所的意思,否则与“东干”这个专名的构词就不能吻合。但遍检古今语言文字类工具书,“干”的音义,无一例有此义。笔者的母语方言即甘肃靖远方言里有“南干”一词,用以称谓靖远县南面的一些县份的人。因“南干”与“东干”构词相同,故笔者基于此对“东干”提出一种新的解释。
在李文实《西陲古地与羌藏文化》一书中,《西陲古地释名》一篇里有“囊家歹”一条,说青海化隆的回民称当地人为“囊噶”,汉民自称时也用。靖远方言也有“囊嘎”一词,音义用法俱同。根据笔者调查,该说法在今甘肃武威、永登、榆中等地也有,但多见于老年人的口中。甘肃、青海一些地方的回民也以该词称呼汉民,可见使用地域之广。李文实引陈寅恪先生的《元代汉人译名考》一文的考证,解决了“囊嘎”一词的来历。李文实先生说“陈寅恪先生对‘囊噶’的译名是‘囊家歹’,实为元朝人的旧译。元朝在灭金、西夏和宋后,分全国人为四等:蒙古人居首,色目人属二等,称辽、金旧族为汉人,居三等,称南方汉人为南人,属四等。而称南宋为‘南家’,‘囊家歹’即‘南家’的音译,‘歹’字是尾音,或译为‘惕’‘特’。这个元时蒙古人称黄河以南汉人的名称,在此后文字记载上逐步消失,而在民间语言中却传流了下来”。陈寅恪先生的文章里,还引了伊利汗国的宰相拉施特把“囊家歹”记为“Nangias”的形式,说法国学者伯希和认为就是汉语“南家”二字之音译。又举了《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二马扩《茆斋自叙》“粘罕云:‘你说得也煞好,只是你南家说话多捎空’”一句为例。“南家”为何译成“囊家歹”呢?这涉及汉语宋、元时的读音及组合后的音变问题。
关于音变问题,在陈寅恪先生的文章里也有说明:“南字与家字联接,故译音称变。”“南”字宋、元时发音读作“nam”(据王力先生《汉语语音史》拟音,后同);“家”字读音,宋、元时为“ga”。“南家”连读为“namga”,在实际口语中,“南”字的韵母“am”的鼻音韵尾“m”(后来变为—n尾)会受后字“家”的声母“g”的舌面后发音部位的影响而变为舌面后鼻音“ng”,说出来就成了“nangga”,转写成汉字就是“囊嘎/囊噶”。据此可知“囊嘎”实际就是汉语“南家”一词宋、元时读音的音变的一个形式。
“囊嘎”是“南家”二字的音变清楚了,再回到“南干”的说法上。笔者认为“南干”也是“南家”的一种语流音变造成的,可能是明清时期读音的音变,因为“南干”读“nangan”,“南”字的韵尾成了“—n”,不是“—m”;“家”字的声母还是“g”,不是“j”。这种音变是后字“家”的韵母受前面“南”字韵母的影响变为“an”了。这样,靖远方言里“南干”的“干”字有“人”或“人群”的意思,便可得到合理的解释。南面的人可称为“南家”,那么,来自东方的人是否也可称为“东家”呢?从汉语造词规律来说是有可能的,所以我认为“东干”就是“东家”的音变说法。
“东家”宋、元的拟音为“dongga”,“东”字的鼻韵母影响后字“家”的韵母增加鼻音特征,就会成“donggang”或“donggan”,但由于在甘肃和新疆的汉语方言里,“家”字的韵母为前元音的“a”,增加鼻音色彩,会往“an”韵母靠近。这样音变后就成了“donggan”,汉字转写出来就成了“东干”。所以,笔者认为“东干”实际是“东家”的连读音变的汉字转写形式,与“东岸”没有任何关系。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二声调红古方言研究”(15BYY04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