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存与单纯动物生命的区别,就在于思想的有无。尽管人也是一个物种、一种动物,却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物种、一种有思想的动物。一般人们都认为,人类之所以有思想,是因为人类有自主自觉的意识。问题在于,这种自主自觉的意识是如何从动物意识发展而来的。
语言符号使人获得宽广思想空间和运思深度
当然,单纯动物意识与人的思想之间,肯定不存在一条完全断裂的鸿沟。人类永远是动物中的一个物种,人类的进化是建立在动物性基础之上的,无论进化到何种程度,恐怕永远都无法超越这个基础。但是,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是什么让人类逐渐远离了一般动物的层次?我个人认为,答案可能是人类运用符号语言的缘故。人类的语言能力让人的意识可以借助符号中介来运思,人的意识逐步变成某种符号化操作的过程,从而使人的欲望、情感、冲动、想象等都在意识中获得了符号化的标识。有了这些标识,人们就可以把零碎的、分散的意识形成某种系统的、连贯的思想。
在动物那里,如鹿的眼中看到的是作为食物的各种各类的草——苜蓿、野韭菜或其他任何一种野草——本身,因为世界中不存在不是某种具体植物的“草”本身;而老虎眼里看到的是作为猎物的鹿本身,但人则变得越来越倾向于通过被命名的草——如“苜蓿”“野韭菜”或其他种类的野草——甚至统称的“草”这个词语来表达并理解各种具体的草本身,通过“鹿”这个词语来理解鹿本身,通过“虎”这个词语来理解虎本身。显而易见,人在意识中淡化甚至失去了与世界的直接性关联,却获得了超越具体性实体存在的抽象能力。正是这种抽象能力让人获得了越来越宽广的思想空间和运思深度。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在动物的意识中或在动物的眼中,世界是完全客观可见的存在,如食物、水源、配偶、天敌等。而在人的意识中或人的眼中,世界不仅是客观可见的,更重要的是那些主观构建起来的东西,人类通过对符号的解读和理解构筑了一个内在的、观念的或意识中的世界。譬如,对“鬼神”的想象、对生活意义的理解、对价值观的把握、对未来的期望,让人们逐渐构筑了一系列的理想观念、思想理念、价值观等,这些观念性的“意义”存在不仅是人对人类生活的理解,也是人对客观世界的把握。这就是说,这种语言符号化的进程也影响到人对自然世界的理解,如古代对自然现象的各种解释(中国的“五行”理论、古希腊的“理念论”“原子论”),再如近代以来的自然科学理论所表达的那些“规律”。
文字加速人类文明进程
最初的思想空间是靠声音符号——不同的发声——构筑的。在远古漫长的历史中,人类思想观念延续的途径是代际之间的口口相传。加之远古时代人的寿命短暂,因而思想与知识的积累非常缓慢,甚至许多通过艰辛探索获得的知识和思想往往随着有思想的个体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为了保存生命中重要的记忆,人们开始在岩壁上刻画,也曾经用结绳来记事,但这些东西大都因岁月的侵蚀而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只留下少许岩画之类的东西供后人解读与畅想。但是,刻画或结绳的实践积累,逐步让人把握到越来越多的符号化的东西,这也许就是文字产生的基础。
当人类有了文字之后,人类的认识能力和思想发展呈现为一个不断加速的过程。从长时间的跨度看,人类曾于几百万年间都只有声音形态的语言,有明确文字的历史只有几千年。可是,文字出现后数千年就产生了老子、孔子、佛陀、泰勒斯等先哲,系统的思想体系大大改变了人类,让人类从蒙昧进入了文明;又过了两千年出现了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等,自然科学推动人类文明进入了新阶段。为什么有了书写文字,人类思想运思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呢?这是因为有了文字对思想与知识的标识性固化,人类才有了思想运思和知识发展所凭借的梯子。一方面,有了文字的标识,人相对容易思想了。就像行路者有了地图,更容易理解自己在什么方位上,应该朝什么方向走。维特根斯坦说文字所表达的命题图示着世界,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另一方面,即使发现或掌握思想与知识的人因生命的结束而在肉体上消失了,但有了文字记叙,其思想仍然可能被其他人解读、激活。只要某种文字仍然被使用,后人就可以通过阅读来激活前人的知识与思想,甚至那些已经不再使用的“死语言”也可以破解。实际上,许多古代文明成就——古巴比伦文明、古埃及文明、玛雅文明等——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被重新认识的。
既然书写推进了人们的思想,不同的书写体系也就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譬如,中国的书写体系深深地改变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方块字的书写方式,走了一条与西方字母书写体系完全不同的路径。西方的书写体系更为倚重语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德里达批评西方哲学的语音逻辑中心主义?为什么西方人如此倚重逻辑推理,而中国人如此倚重想象与体悟?显然,在解读符号背后的含义或意义时,人们必须基于语言形式所规定的思维方式或解读方式来理解、把握语言所表达的世界。
阅读拓展人类思想星空
当然,不管是西方的拼音文字还是汉语,若没有活着的头脑的理解过程,文字本身无法成为思想,但有了文字的标识,人们就有了运思观念的记号从而容易理解前人的思想。阅读也就成为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通过阅读,我们不仅可以理解几千年前先辈们的智慧结晶,如《道德经》《论语》《庄子》《孟子》《韩非子》,而且可以理解地球对面欧美人——查尔斯·泰勒、哈贝马斯、罗蒂等人的思想。这就是阅读的力量,人们通过阅读可以不断拓展自己的思想空间和精神视野。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我们也可以说,一个人阅读的空间就是这个人思想的空间。中国人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那是因为阅读拓展了人们的思想空间,让人有了更加开阔的视域、更加丰富的内心世界。
哲学是人对人类思维规律探索的结晶,因而可以说是关于思想的思想。人类思想的空间是一个不断积累、不断跃升的过程,其中许多哲学家的经典著作成为指引我们在思想之路上行进的、闪烁着智慧之光的星星,它们也成为支撑我们思想空间的梁柱。正是通过对哲学经典的阅读,我们得以进入思想的星空,在与前人或他人的对话中开辟出新的更大的思想空间。另外,表达思想文化的那些重要概念或术语就成为思想的结晶或标识,这些概念不仅是思想探索行程中的里程碑,而且是人们通过运思攀登思想高峰的云梯。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阅读不是要完全接受别人的定论,使自己的头脑成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而是用别人的思想激活我们自己的思维活动,并借此不断拓展自己的思维空间,让自己在前人思想的基础上前行或深化。人类思想的相互磨砺和碰撞能够激发出越来越丰富的思想,从而不断拓展更加广阔的思想星空。不过,思想不是存在于书本的符号中,而是存在于解读文字符号之人的头脑活动中。没有思想着的头脑,任何文字都仅仅是“死语言”或某种客观存在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与其说是真理的拥有者,不如说是真理的探索者。所以,我们必须不断阅读、不断思索,永无止境。唯有如此,才能进入越来越宽广的思想星空。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专项“新时代中国特色哲学基本理论问题研究”(18VXK001)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哲学思维与发展战略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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