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美学呈现是中国动画成熟的标志
2022年11月16日 10:1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1月16日第2531期 作者:王晶 冯学勤

  200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的若干意见》中提出要“积极扶持国产动画片的创作、拍摄、制作和播出”。两年后,国务院批准建立了扶持动画产业发展的部际联席会议制度,从政策、资金、人才培养等多方位进行立体扶持。中国动画开始走上了一条快速发展的道路,至2011年产量(生产总时长)即已远超世界第一动画大国日本,并已能够基本满足我国少年儿童的需求,初步改善了低年龄段未成年人的文化生活环境。新时代以来的十年,《大圣归来》《白蛇:缘起》《哪吒:魔童降世》《斗罗大陆》等一批具有中国风格、展现中国气派的精品力作纷纷涌现,在逐渐摆脱“起航期”对美日动画模仿的同时,也对大量的成年观众产生了吸引力,从而跟上了市场扩容和消费迭代的步伐。

  尽管取得了长足进步,然而对标世界动画的经典之作仍有差距。虽然近年来如追光动画、彩条屋等公司开始产出在视觉奇观或美术设计等形式技艺层面达到世界一流水准的作品,场景设计、造型设定乃至运动表现等方面对中国元素的灵活运用也成为他们的自觉追求,但观众仍对情节设置和理念传达等方面诟病颇多。比如《新神榜:杨戬》在更加令人惊艳的视觉效果之下仍难掩故事情节和思想内涵的贫弱。当下实现中国元素在视觉层面的精彩呈现,应成为动画人以更高的标准讲好中国故事的自觉要求。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的“中华美学精神”,应当成为中国动画人进一步讲好中国故事的范导性命题。

  托物言志,寓理于情:凝练主题,讲求深远的立意

  “托物言志,寓理于情”是对立意和主题的讲求。中国古代文艺传统讲求“比托于物”“托物见志”。“比”为《诗经》六艺之一,比托于物以言志,是调动联想和想象,在主体志意与外在事物之间形成一种移情或共鸣关系,成为文艺创作和审美趣味的发生起点。“寓理于情”则要求融理入情,深刻的主题立意能否实现,关键是能否做到以情感人,避免说教。如何“融理入情”?情不自生,感物而生;理难自见,托物而见;“托物言志”构成“融理入情”的关键。就动画这一通过“运动幻象”表现“生命幻象”的艺术而言,万物皆可为主体志意的生动表现形式。于是“托何物”的关键在于“言何志”。换言之,立意与主题在前期创作之时就应当反复提炼,并成为整个创作环节、所有创作人员始终需要加以凝定的中心。无论是造型设定还是场景设计,都是为所言之志、所立之意、所抒之情、所明之理服务的,立意不深、主题不显则情理不合、散乱失魂。

  相比中国动画黄金年代巅峰之作《大闹天宫》所彰显的主题,《大圣归来》并未形成传承与转换,其主题与立意皆难与《大闹天宫》形成更加深刻的历史呼应,来自成年观众的更大共情也难以被调动起来。又如《大鱼海棠》之立意本源于庄子《逍遥游》,然而最终只呈现了一个剧情、内涵单薄的爱情故事。再如《哪吒:魔童降世》《哪吒重生》等作品的情感厚度与思想内涵均不够深刻,最终皆止步于形式而非点题之箴言,均未真正达到“托物言志,融情入理”的标准。

  言简意赅,凝练节制:深化表演,讲求精致的情节

  “言简意赅”本就诗文而论,亦可泛化理解为一切形式创造原则。子曰:“辞达而已矣。”形式是为托物言志、通情达理服务的。尽管孔子重视形式之美,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质胜文则野”;然而他同时对过分华丽的形式和辞藻保持警惕,亦即“文胜质则史”;“过犹不及”,亦是在文艺创作时所需把握的中庸之道。如果“言简意赅”讲的是以简洁明了的形式表现充分的意涵,那么“凝练节制”讲的是对情感与形式的控制。“凝练”讲的是形式上要简练,然而简练非简单,言有尽而意无穷,关键的工夫在“凝”。《庄子·达生》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痀偻丈人出神入化的控制能力,一如庖丁解牛,技进乎道,全在心神之凝定。“凝练”讲的是工夫,是主动而积极的心意—技艺训练;而“节制”则是从消极层面讲,是对繁冗形式与过度情欲的省察克制,亦为一种工夫论见于艺术创作的要求,艺术形式的节制与情感意欲的控制紧密相关。

  对动画这种最具视觉表现自由的艺术而言,“言简意赅,凝练节制”并非是要为想象力与形式表现力捆上缰绳,相反可为之提供一条直抵动画艺术本体的本土化道路。动画虽可视为影视之一种,然而就形式特性而言是一种以造型艺术为媒介的、关于运动幻象的自由表现艺术。就一般的角色动画而言,运动表现主要体现在角色的表演之中,好莱坞动画擅长于在流畅精巧的运动表现中实现快速的情节推进与复杂的场景转换,其角色表演也充满着弹性力学和塑性力学特征。新时代中国动画电影对此进行了充分的借鉴,然而在同样快速流畅的运动表现以及对角色变形能力的把握之余,角色表演却陷入程式化弊端,运动表现缺乏本土特色,久而久之便丧失了新鲜感和识别度。探索具有中国风格、彰显中国气派的动画表演,应成为所有中国动画人尤其是原画师的重点技艺。动画尽管是运动表现的艺术,“静中生动、动静相依”,应当成为动画形式趣味的来源。在运动表现或表演上的言简意赅、凝练节制,同样适用于情节推进、场景转换和镜头调度。《青蛇劫起》《哪吒重生》等动画作品,镜头、情节和场景的变化太快、太频繁,令观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这样的创作便剥夺了观众品味和思考的可能。

  形神兼备,意境深远:琢磨造型,讲求生生的节奏

  “形神兼备”是从形神关系方面提出的要求。“形神关系”的重点在“神”,但入手还是在“形”。《二十四诗品》“形容”篇云:“离形得似,庶几斯人。”所谓“离形得似”,是指文艺形象不拘泥于形似,而是要追求事物的内在精神气质。“离形”并非不重视形,而是要“得似”,此“似”乃“神似”。中华艺术传统并不刻意追求复制般的写实,而是通过夸张、虚构、象征等手法,实现“以形写神”。建立在漫画传统基础上的动画造型,本就以“离形得似”为特点;“形神兼备”要求动画艺术要在琢磨造型上下功夫,使之传神、写神。从这一标准出发,新时代的中国动画电影造型,在普遍追求唯美主义形象设定的风潮之下,在数字写实主义对毛发、肌理纤毫毕露的技术能力追寻之中,美则美矣,似则似矣;然美而乏味,似为形似,观众就极易对角色缺乏辨识度、产生审美疲劳。

  “意境深远”之“意境”,更为中国近现代以来最为重要的文艺和审美范畴之一,标志着中华美学精神的自觉,对“情理”“形神”形成最终统一。“深远”之“深”,指理念的深度与人文内涵的厚度;“远”,指形式经验激起了绵延不绝的审美体验。“意境”之“意”,表时间绵延,为情理交融之处所;“意境”中之“境”,为空间延展,是离形得似之所在;合而言之,“意境”指文艺作品与审美体验中具有情理交融、离形得似、韵味绵长的诗情画意空间。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称:“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意境最后的源泉。”生生的节奏,即“大乐与天地同和”,其一端为中国形上学传统中“仁”的观念,仁即生生不息的天地大德,是生命价值的最高显现;另一端则为艺术的共通性显现,“节奏”不仅体现于音乐,同时也体现于诗歌与舞蹈,甚至美术、雕刻、建筑等造型艺术亦有其自身的形式节奏;两端合一,生生的节奏要求生命的节奏与形式的节奏一体、超越性价值与艺术创造相统一。

  就影视动画这种综合性艺术而言,“生生的节奏”提出一个从动画本体出发凝聚其他艺术之力量的意境创造原则:作为生命幻象的自由表现艺术,动画本就是运动—生命节奏的直接显现;运动的节奏,要汲取和融汇音乐的节奏、诗歌的节奏、色彩的节奏、线条的节奏、舞蹈的节奏等不同艺术形式的力量,并与故事的节奏相呼应,进而深化主题的表达。

  总之,新时代的中国动画,应以中华美学精神的表现为追求,要更加充分地借鉴黄金时代的中国动画经典,要更加广泛地从中华艺术传统的宝库中汲取养分,更加深入地理解中国哲学传统中的思想精髓,这不仅是中国动画的新时代使命,也是中国动画产业真正成熟的艺术标志。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幼师学院动画系;杭州师范大学艺术教育研究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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