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B.塔利斯 受访者/供图
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10月将出版美国范德堡大学哲学系主任罗伯特·B.塔利斯（Robert B. Talisse）教授的新书《滥用民主：为何我们必须使政治回归其位》（Overdoing Democracy: Why We Must Put Politics in Its Place）。该书认为，美国正处在一个“极化”的时代，无论是政治理念还是社会环境都日趋极端。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受到根深蒂固的极化观念的影响，更愿意融入与自己观点相近的政治群体，并且减少了与观念不同者的互动，这使得相似的观点在群体内部不断被强化。政治正渗透进美国人生活的各个角落，甚至连日常消费和休闲娱乐活动都成为表达政治观点的途径。简言之，民主被滥用了。在塔利斯看来，健康的民主能够承认和尊重所有社会成员的平等地位。日前，塔利斯就滥用民主的话题接受了本报记者采访。
“滥用民主将毁灭民主”
《中国社会科学报》：如何理解这部著作的主标题“滥用民主”？民主能够被滥用吗？
塔利斯：在一部分人看来，民主不可能过量，越多越好。但这种看法并不可信，民主存在被滥用的可能。例如，当有人将某一项爱好视为生活的全部时，虽然在这项爱好上可能达到很高水平，但生活中其他的美好被挤了出去。适度的爱好有利于更好地生活，但如果为了某一爱好而牺牲其他一切，这就近乎病态了。同样，民主政治也是如此。它能帮助人们实现更广泛的理想，但当它占据了社会生活全部时，就会失去其原本的作用和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报》：滥用民主对民主自身有何危害？
塔利斯：我在书中提出了一个观点：滥用民主将毁灭民主。民主要求公民尊重彼此的平等社会地位，而滥用民主会造成人们在政治上敌友不分。因此，我认为滥用民主会导致无法适当地实行民主，但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是反民主，而是将民主置于恰当的位置。
《中国社会科学报》：谁应对民主被滥用负主要责任？
塔利斯：在我看来，滥用民主不是源于对民主承诺的履行不足，而是过度。我想揭示民主与生俱来的一种脆弱性：它的成功有可能反而危害自身。
美国社会空间呈现政治饱和
《中国社会科学报》：当今美国社会各方面都与政治相关，出现了一切政治化的趋势。原因何在？
塔利斯：在美国，你选择去哪些商店购物、买何种商品、开什么样的车、穿什么风格的衣服、看哪些电视节目……一切都与政治立场紧密相关。我在书中将此现象称为“社会空间的政治饱和”。从大的层面上讲，其成因之一是政治立场成为个人获得社会认同感的关键。美国人现在倾向于将一切行为视作政治立场的表达，这造成的不良后果之一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仅接触与自己政治观点相近的人。
《中国社会科学报》：能否给大家举几个政治渗透进社会空间的例子？
塔利斯：以星巴克（Starbucks）和唐恩都乐（Dunkin’ Donuts）这两个美国知名连锁餐饮店为例，星巴克客户群较为年轻，在政治上偏自由派；唐恩都乐客户群年龄偏大，在政治上偏保守派。因此，两个品牌采取了不同的营销策略。星巴克的店铺常出现带有异国风情色彩的装饰，并经常用外语词汇为饮品取名，这符合星巴克消费者“世界主义者”的自我定位。唐恩都乐的口号是“美国在唐恩都乐甜甜圈上运转”，消费者通常在上班途中来唐恩都乐购买咖啡和点心，并不在意饮食的名字。星巴克和唐恩都乐代表着两种迥异的生活方式——国际化与（传统）美国式的生活方式，而这样的差别与自由派或保守派的身份认同密切相关。
另一个例子是购物袋。在美国，自由派偏爱可重复使用的手提袋，保守派更多地使用普通塑料袋。自由派的手提袋上常印有表达特定含义的图形或文字。有自由主义倾向的有机食品连锁店全食超市（Whole Foods Market）出售的手提袋上常印有倡导循环利用、负起环保责任的图文，如“价值观很重要”（values matter）等。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有线电视新闻频道（MSNBC）在其网上商店销售印着“和我谈政治”（Talk Politics to Me）字样的手提袋。已有许多调查显示，自由派对环境保护政策的支持度高于保守派。因此，拿着可重复使用购物袋的消费者不仅是在履行自己的环保责任，也是在向他人表明自己的价值观和政治立场。
信念极化加剧政治极化
《中国社会科学报》：当前美国政治极化的原因是什么呢？
塔利斯：我认为“信念极化”是重要原因。信念极化是指随着观点相近的人们之间的互动愈加频繁，人们的观念会愈发极端，更加支持自己认可的观点，并与持不同观点的人产生敌对情绪。无论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只接触“自己人”都会让他们变得更“自由”或更保守。信念极化现象已在全球范围内得到了广泛研究并被证实。社会空间的政治饱和与信念极化共同作用，其结果是出现了越来越多政治同质化群体，就连日常的购物、餐饮、体育运动都可能将人们引向更极端的方向。当出现极端倾向时，人们容易将与自己想法不同的人视为愚昧的、无能的、道德败坏的人。如果这种风气盛行，我们很难将持不同观点的人视为与自己地位平等的社会成员，民主由此受到冲击。现在美国人甚至难以想象一个集体活动能够无关政治立场，这就是民主被滥用的症状之一。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这部新作的副标题呼吁人们“使政治回归其位”，您认为政治本应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塔利斯：“使政治回归其位”意味着让政治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发挥正当作用，而不是将它作为唯一目标。如果政治主导了社会生活的全部并以其他方面受损为代价，便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就像前面讲到的，对一种爱好的过度追求就是病态了。在一定意义上，民主的价值在于它能使人们过上有价值的人生，能够更充分地投身于重要的事业之中。“使政治回归其位”不是要削弱政治的重要性，而是尽可能地维护民主政治。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在该书中揭示的问题是否仅限于美国？
塔利斯：这些问题在美国格外突出，但英国和其他一些欧洲国家也出现了相似情况。本书的数据来源以美国为主，还有一些来自英国。任何民主制度都应防范民主被滥用，我在最后一章针对民主被滥用问题提供了一些解决思路。我建议美国人首先要意识到并承认自己对持不同观点的人的敌视可能是信念极化的产物。美国公众应想一想，有哪些集体活动是可以一起参与且不反映政治价值观的，然后积极参与进去。
（本报华盛顿9月2日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