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精神分析视角反思自我虚幻性
2021年01月12日 09:4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月12日第2088期 作者:刘文鑫 杨玲

  自我作为心理学研究中的热门话题,长久以来备受研究者关注。从行为实验到脑电以及磁共振等脑成像技术,当代心理学研究者利用不同的方法来研究这一历史悠久的概念。在自然科学取向影响下,研究者操纵着各种被设想与自我相关的自变量,通过设计精巧的电脑程序来向被试呈现一系列字词、图片和声音,试图探究关于自我的科学真理。然而,这种自然科学化了的心理学研究,无论其设计如何精妙,统计分析手段多么高超,总是缺乏对其研究概念清晰而完整的描述。因此,反思“自我”这一概念的使命只能希冀借助主流心理学以外的心理学立场来完成。

  自诞生起便作为一种非主流心理学取向的精神分析,对于“自我”这一概念向来不乏独特而深刻的理解。作为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弗洛伊德从一开始便以一种非理性主义的立场,将整个精神分析大厦奠基于“无意识”之上。这一深刻的“哥白尼式倒转”无疑将人类的主体性和自由意识幻想深深地打入了谷底。弗洛伊德晚年提出了“伊底(id)”“自我”和“超我”的第二地形学模型,以取代其“无意识”“前意识”和“意识”的第一地形学模型。可以说,精神分析自此由其早期的驱力范式过渡到了自我范式的发展阶段。

  然而,弗洛伊德离世后,精神分析理论家对于“自我”的看法发生了分歧,涌现出了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第一种观点是经由弗洛伊德的正统继承人(其女儿)安娜·弗洛伊德(Anna Freud)奠基,哈特曼(Heinz Hartman)正式创立,并由埃里克森(Erik Erikson)进一步发展的自我心理学。如果说在安娜·弗洛伊德那里,自我还主要是承担着防御来自伊底的威胁,并协调着其与超我及外部现实之间的冲突,那么在哈特曼那里,通过提出“没有冲突的自我”和对自我“独立起源”的强调(自我具有独立于性本能的内在起源),他最终实现了对自我生成过程的“去驱力化”。这样一种非冲突和去驱力化了的自我,不再只是承担“防御”来自伊底的各种无意识冲动的功能,而是具有了更为积极的“适应”功能,自我因而被赋予了更多的自主性。哈特曼在精神分析内部所完成的工作,正如同心理学史上强调有机体适应功能的机能主义心理学,对强调心理组成元素的构造主义心理学的瓦解与取代。而之后埃里克森提出的自我同一性概念,更是将自我与个体的毕生发展联系在了一起。此外,他还借助自我对外界的“适应”功能,凸显了社会文化对自我发展过程的影响。应当说,自我心理学迎合了美国文化中的机能主义和实用主义倾向,这也是其能够在美国土壤中诞生并得到发展的原因之一。借助二战之后美国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自我心理学成为了精神分析的主流,一度抢占了国际精神分析协会的话语权。总之,在自我心理学那里,自我被赋予自主的特性和积极的意义。

  事物的发展似乎并不总是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进行下去,在某个时间节点,总会出现不同的发展轨迹。克莱茵(Melanie Klein)的客体关系学派和拉康(Jacques Lacan)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持有对自我的第二种立场,两位理论家的共同点是都通过引入“他者”这一维度来阐释自我的生成过程,并据此对自我心理学进行批判。

  克莱茵创造性地提出了婴儿与母亲互动过程中心理发展的两个位置:偏执—分裂位置(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与抑郁位置(depressive position)。婴儿首先不是与完整的母亲这一整体客体互动,而是与母亲的乳房这一部分客体互动。对于婴儿来说,当它感到饥渴与焦虑时,如果母亲的乳房及时出现,此时的乳房就是好的,而此时的婴儿因为与之认同便也是好的;如果母亲的乳房在此时是缺席的,那么乳房连同与之认同的婴儿自身便都是坏的。此时的婴儿尚无法接受部分客体有时是好的,而另一些时候是坏的,因此处于一种非此即彼的偏执—分裂位置之中。在之后的岁月里,当婴儿终于渐渐“醒悟”:“那好的乳房和坏的乳房原来竟是同一个乳房,而这个乳房属于母亲这一客体”,婴儿便开始担心之前对坏乳房的憎恶对母亲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伤,此时的婴儿体会到一种混杂了嫉羡、感恩和内疚的复杂感受,婴儿在此时处于抑郁位置之中。而在此之后,好客体与坏客体逐渐整合的过程,也正是与之认同的婴儿自身逐渐整合的过程,经由与母亲这一客体(或他者)的完整认同,婴儿终于获得了一种代表自身统整性的自我。因此,在克莱茵的意义上,自我诞生于关系之中。

  作为继弗洛伊德之后,思想最具颠覆性的精神分析思想家和理论家,拉康对精神分析的革命是彻底而深刻的。彻底之处在于拉康将其精神分析理论奠基于妄想症之上(而非弗洛伊德所奠基的神经症),并通过对语言学、拓扑学的引入完全重构了精神分析;深刻之处在于拉康通过“镜像阶段”理论,指出了自我的虚幻性本质。而拉康的整个精神分析理论都发端于这一著名的“镜像阶段”理论,发端于拉康基于此对自我心理学持续一生之久的批判。所谓镜像阶段是指,当6个月大的婴儿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时,会被自己的样子所吸引。然而与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喀索斯(Narkissos)沉迷于自身在水中的倒影而最终溺亡的命运不同,此时婴儿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他者(父亲、母亲或其他的照料者),这个他者指着婴儿在镜中的形象对婴儿说“这就是你(或是讲出婴儿的名字)”。这个他者的作用无比重要,经由他者的命名,婴儿终于能够摆脱对自身镜像的迷恋,而迈入拉康称之为“符号”的世界。通过将语言维度的名字(词的发声)和镜中的形象联系起来,婴儿认同于一个能够将自身的碎片统合起来的形象,并接受了他者赋予它的名字。这个认同过程的产物便是自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说自我是一个幻象。

  自我不存在,自我是被建构出来的,自我的建构离不开对他者目光的追寻。拉康在后来的研讨班上通过引入“光学图示”,进一步探讨了所谓的“理想自我”。简言之,理想自我总是在追寻他者凝视自己的目光,自我在寻找一个恰当的位置能够让自己捕捉到他者的目光,同时也在那个位置能够被他者的目光所捕获。处于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个不同的自我,何尝有一刻能够摆脱他者目光的约束?在家庭关系中、上下级关系中、亲密关系中、人际交往中,自我总在根据他者的目光(要求)来调整自身的位置,以努力成为对他者而言的理想自我。自我被他者的目光所塑造,成为了他者眼中自己的样子。在与不同他者的一系列认同过程中,自我不断地再分裂、再异化,并不断努力成为被一个又一个他者所欲望的对象。由此可见,在拉康的意义上,所谓的自我是充满虚幻性与不确定性的。

  拉康将弗洛伊德的名言“Wo Es war, soll Ich werden”解读为“伊底在哪里,自我就应当去到那里,这是我的责任”。在拉康精神分析的语境下,自我并没有至高无上的自主性和自由可言。与“自我”这一概念相比,拉康更加强调“主体”这一概念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主体在镜像阶段经历了一次分裂,分裂的结果便是自我与无意识主体的根本断裂。当我们的意识被充满虚幻性的自我认同所捕获时,便和更为真实的无意识主体(此处的无意识主体可以对照弗洛伊德的伊底这一概念)失之交臂了。而那个断裂的无意识主体,才是弗洛伊德哥白尼式革命真正重大的发现。它外在于自我,但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支配着自我的活动,如同冰山下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今天科学心理学的研究似乎与自恋的纳喀索斯一样,正沉迷于对自我幻象的认同之中,仅仅满足于对自我肤浅的研究与探讨。心理学家们似乎已经开始遗忘对主体这一问题进行研究(而非仅仅对自我进行研究)的重要性,又或是他们大都在有意回避这一颇具哲学思辨色彩的研究问题。无论如何,其所导致的结果是心理学研究深度的缺乏。或许,今天的科学心理学研究正需要一个拉康意义上的“他者”出现,来打破这样一种对技术和操作定义所构建出的自我幻象的自恋式沉迷,重新赋予心理学以更丰富的深度与意义。

  (本文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时间知觉对毒品成瘾者跨期决策的影响及其认知机制”(3196018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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