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尘、董健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899—1949)》称“一九三六、一九三七年的‘国防戏剧’运动是继左翼无产阶级戏剧运动之后的又一热潮”。其间涌现了许多新人新作,如夏衍的《赛金花》、于伶的《汉奸的子孙》、章泯的《我们的故乡》等。
《我们的故乡》发表于1936年,被认为是著名戏剧、电影教育家章泯的代表作之一。其实,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国防戏剧”有一种重要的创作形式就是“集体创作”,葛一虹主编的《中国话剧通史》谈及“国防戏剧”时言:“有的剧本从一开始就由三五个剧作者一起讨论研究,而后确定一人执笔写成,这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集体创作。”《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899—1949)》提及《我们的故乡》的作者是章泯,陈坚的《夏衍传》也认为《我们的故乡》诞生的背景是“国防文学”口号的提出,其中就有章泯的《东北之家》《死亡线上》《我们的故乡》,而《中国话剧通史》言:“章泯写的三幕剧《我们的故乡》则由夏衍提供故事梗概,并和洪深、于伶一同商讨过。”
其实,“国防戏剧”《我们的故乡》的创作者及过程,夏衍在《“五羊城”回忆》中有过较为详细的叙述。《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899—1949)》称“夏衍是继田汉、曹禺之后在中国戏剧史上产生重要影响的剧作家之一”。《夏衍全集》自2005年出版以来,至今仍陆续有夏衍的集外佚文浮现,《“五羊城”回忆》就是夏衍的一篇佚文,刊载于《中国艺坛画报》1939年第19、20期,《中国艺坛画报》是1939年发行于上海的电影戏剧综合画报。
《“五羊城”回忆》主要讲述了夏衍观看话剧《五羊城》演出后对于几年前的剧本创作、朋友们和广州的回忆,“《五羊城》的上演把我带进了回忆的世界,第一是对于创作这个剧本的朋友们的远念,第二是对于去年今日广州的追怀”。佚文开篇即交代了“创作这个剧本的朋友们”,而《五羊城》是根据话剧《我们的故乡》改编,可知《我们的故乡》是一部集体创作的话剧。夏衍在文中回忆道:“四年前的上海,是话剧运动值得怀念的地方,那时候我们有着一个小小的可以凭藉自己计划来编辑的杂志……那时候老是聚集在一起杂谈的人,是洪深,张庚,尤竞,凌鹤,章泯,和我,我们总是十天或在半个月一次,洪深先生常住的东方饭店吃饭,海阔天空的谈话,结果是从这种谈话里面产出了许多剧本,现在改编为‘五羊城’的‘我们的故乡’就是其中之一。”夏衍所说的“小小的可以凭藉自己计划来编辑的杂志”是1936年6月10日创刊于上海的半月刊《光明》,发行人为洪深、沈起予,洪深另外担任主编一职,该刊主要发表反映抗战救亡生活的作品,夏衍的《包身工》、章泯的《死亡线上》等都载于此刊。《“五羊城”回忆》叙述《我们的故乡》是由洪深、张庚、尤竞、凌鹤、章泯和夏衍集体创作而成。《我们的故乡》(三幕剧)在《光明》上分三期发表时,首页即署名“集体创作、章泯执笔”,并在《光明》初刊后列出了集体作者名单:洪深、夏衍、章泯、张庚、尤竞、凌鹤、起予,除沈起予外,其他人均出现于《“五羊城”回忆》中,因此夏衍的回忆基本无误。
那么,《我们的故乡》为什么后来被认为是章泯的代表作之一呢?这可能与该剧由章泯执笔有关。从该剧在后来上演过程中的报道可以看出,经时光流转、屡经变迁,当年创作该剧的集体作者除章泯外逐渐被“省略”了。如1937年《我们的故乡》在暨南大学援绥募捐会上演出时,报道为“章泯作尤竞导演”,尤竞即于伶,也是《我们的故乡》集体创作者之一;1937年《广州青年》杂志上的话剧公演预告,则言“章泯、洪深等的三幕剧《我们的故乡》”,只出现了集体作者中的两位;1937年,上海《电声》杂志刊发短文“中国戏剧学会公演三剧:《汉奸的子孙》《警号》《我们的故乡》”,其中特别强调“《汉奸的子孙》是尤竞、洪深、章泯、张庚的集体创作,由尤竞执笔的”。但并未提及《我们的故乡》是集体创作,而《汉奸的子孙》同样被一些论述认为是尤竞的个人创作。集体创作作为抗战时期“国防文学”的特殊创作形式,在传播过程中容易忽略创作者的真正面貌,虽然集体创作者也许并不在意这些。
1939年,上海《电影》杂志报道夏衍参观《我们的故乡》的试演,同年7月17日《力报》刊载一则消息“新中旅粤语组上演五羊城”,称该剧在6月的三次公演“成绩是相当的好”。在《“五羊城”回忆》中,夏衍对话剧《我们的故乡》的创作经过和分工有较详尽的介绍。
2021年4月,汕头大学主办“‘中国现代戏剧文献理论暨《洪深全集》编撰实践’学术研讨会”,笔者于线上向与会专家学者报告了《“五羊城”回忆》对于重新认识国防戏剧《我们的故乡》作者的意义。陈子善先生认为《我们的故乡》既然是集体创作,收入《洪深全集》中也不合适,但是今后修订《洪深年谱》时,可以叙述洪深等人集体创作《我们的故乡》的经过。陈子善先生的观点对于“集体创作”文学作品的描述具有普遍指导意义,在文学史写作和作家文集、全集的编撰中,对待这一类作品应作出符合史实的叙述、慎重收录,这样就不会抹杀当时集体创作者的付出。同时,集体创作的文学作品,究竟收入谁的文集或全集中,也是需要权衡考虑的一件事。
附:
“五羊城”回忆
夏衍
《五羊城》的上演把我带进了回忆的世界,第一是对于创作这个剧本的朋友们的远念,第二是对于去年今日广州的追怀。
四年前的上海,是话剧运动值得怀念的地方,那时候我们有着一个小小的可以凭藉自己计划来编辑的杂志,我们就意识的在这杂志上发表了一连串稚气,但是或多或少地对于当时的救亡运动供献了一些助力的剧本。那时候老是聚集在一起杂谈的人,是洪深,张庚,尤竞,凌鹤,章泯,和我,我们总是十天或在半个月一次,洪深先生常住的东方饭店吃饭,海阔天空的谈话,结果是从这种谈话里面产出了许多剧本,现在改编为“五羊城”的“我们的故乡”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环境相当的微妙,但是,这一类短剧却正适应着全国各地剧团的野火一般的需要。
在这种杂谈的集判中总是洪深讲得最多,章泯讲得最少。有一次,我对一个刚烈守旧但是正义感极强的老年人的性格发生了兴趣,从这个性格出发,我们又杂谈出了一个剧本,因为剧中的场所是在北平,而章泯在北平住得最久,所以就把执笔的责任推在他的身上。在当时创作的许多剧本中,我偏爱了这一个,因为不管怎样,它是一个结构比较严整,而率先企图性格地描写几个剧中人物的一个尝试。
抗战一开始,当时在一起杂谈的朋友们便风流云散了。但是可以用骄矜来回答那些当时谴责我们的人们,就是这一群人现在都还站在戏剧的岗位上在作不屈的战斗。洪深凌鹤两位在汉口,在长沙,在桂林,都见面过,这次到上海,尤竞还恋恋地说,“现在可没有这么一个可以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的集会了。”他和我一样地怀念着章泯,沉默而顽强的他,一年半来写了不少优秀的剧本,不断轰炸下的重庆,我们确信会对他提供不少可泣可歌的材料的。
现在“我们的家乡”被改编为“五羊城”了。
去年今日,我们正在整月轰炸下的广州,从五月廿七至六月三十,轰炸没有一天间息,但是六月的广州,实在太可爱了,那时候正是姜花和荔枝季节啊!尽管在血腥和硝烟中,死亡威胁着我,但我无论如何也引不起离开广州的念头,这对于广州的爱情,我和剧中人的王祖章没有两样,虽则这迷人的都市,并不是我的“故乡”。我可以率直的表白,我爱广州甚于“故乡”的西湖,但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十月二十一日清晨离开了她之后,现在也只能和剧中的那一群一样,深深的为怀乡病所苛遇了,影树花已谢,现在已经是番石榴的时候了吧!
(《中国艺坛画报》1939年第19、20期)
(作者单位:常熟理工学院师范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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