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1962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家协会主席、自治区文联兼职副主席。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在新疆》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本巴》,刘亮程著,译林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在沙漠边,那里经常刮风。我听到最多的是风声。当一场大风刮进村庄,我能从风声中听出它所经地方的各种声音。风吹过草原是一种声音,吹过沙漠戈壁是一种声音,吹过城镇、田地、河流是不同的声音。我在一场一场的风中,熟悉了我未去过的遥远地方。
当风刮过村庄,吹响草垛、屋檐,一场自天边刮来的带着整个大地声响的风,被一座村庄改变了声音。我听见村庄里永远不会发出声音的事物,被风声描述出来:房子和房顶上天空的声音、高高垛起的干草和蓬乱生长的青草的声音、人和牛羊匆忙行走的声音、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以及迎着风、任风中的草屑和尘沙打在额头上的那个少年,他痩俏孤单的身体在风中发出的犹如倾诉的呜呜声,他的一只耳朵听到来自远处的风声,另一只耳朵里灌满村庄所有的声音。
风是最伟大的叙述者,它让大地上的所有事物发出了声音。
多少年后,当我离开村庄在异乡开始写作时,满脑子响彻的是那个小村庄的风声。风让一切有了生命。我在风声中学会像风一样叙述。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是一场风,让大地上沉默的事物发出声音。我的长篇小说《捎话》是一场自西域历史深处刮来的大风,《本巴》是从梦中刮到白天将梦与醒连为一体的长风。我最早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是以我的家乡为原型创作的,在这本畅销二十多年的书中,每一段文字中都有风声。在我书写的所有文字中,风声是最独特的声音。
大地上一场一场的风刮停后,属于文学的风开始刮起来,语言带着声音,带着这个世界的无限响动,开始弥漫。起风了,风刮起来了,这就是文学。写作者带着自己的风声,将寂灭时间里的万物吹醒,让逝去的一切重新回来,所有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来。每一场或长或短的写作,都如一场风,吹醒文字里的万物。
我曾在一个偏僻小村庄,领受到整个世界。我出生的那一刻,世界把所有的一切给了我:空气、阳光、风、白天黑夜,以及先我到来的亲人。这个世界应有的,我的家乡都给了我。家乡因为小,我熟知了它的一切。我知道每天早晨的太阳,从我家东边的柴垛后面升起,傍晚又从我家西边的篱笆墙后面落下,日月星辰斗转星移,都发生在我家的屋顶上面。我领着家乡那枚月亮在世间流浪,我走到世界任何地方,都会遇到我在家乡熟悉的草木,我家乡的蒲公英,在一场一场的风中将种子撒遍大地。我家乡的风声里有全世界的声音。
这个小如一颗种子的家乡,它的土地连接着整个大地,从家乡刮过的每一场风,都刮向遥远世界又刮回来,它的夜空中有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会看见的所有星辰,它的每一朵花,都朝着远方开放自己,它的一声虫鸣是所有生命的叫声,它的孩子过着人类孩子的童年,它的某一个人老了,是整个人类在衰老,它的一粒虫子的死亡连接着大地上万千生命的死亡,它的一个黄昏终结了全世界的白天,它的天黑了,就是全世界的天黑了。
我有过一个远在沙漠边的小村庄,那个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星那么高远,有一年四季和一村庄人的一生那样久长。风像吹绿一片荒野、吹熟一片麦地一样,吹开我头脑中的花朵。后来我从那个多风的村庄走出时,身后跟着一场风,这场来自我童年的风,一直跟随我到了城市,到了此后我去的所有地方。每当我写作时,脑子里响起的是那个地方的风声。
一个作家,会逐渐地活成一个地方,活成一场风,活成这个地方的白天黑夜,活成漫天繁星中每夜都睁开眼睛注视着地上的一颗星星。活成一群蚂蚁中的一只,知道蚂蚁洞穴里的阴暗潮湿和一群蚂蚁发出的酸楚味道。活成一只鸟,在天上打量我们地上的生活。活成一棵沧桑老树,它皴裂的树皮上有我们的老态,新发枝叶上有我们的青春。活成一粒被风刮到天空、孤独地睁开眼睛的尘土。活成一个地方的厚土,埋葬祖先又生长草木庄稼。活成一个地方的气候。他将一个地方的古老历史活成自己鲜活的心灵往事,把一个地方书写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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