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戒”与中古画论
2023年03月13日 09:5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3月13日第2608期 作者:王聪

  “鉴戒”一说出自《画赞序》,这是我国第一篇专门论画的文章。按照《隋书·经籍志》和《历代名画记》的记载,这是曹植为汉明帝殿阁画所作系列“画赞”的总序。曹植认为,观画者见“三皇五帝”“高节妙士”“忠节死难”“放臣斥子”“令妃顺后”等,便会油然而生仰戴、悲惋、切齿、忘食、叹息、侧目等情感,由此断言“存乎鉴戒者,图画也”。曹植首次将观画者的情感与绘画的艺术感染力联系起来,这一思想对于中古画论的走向乃至后世绘画创作均产生了重要影响。

  “鉴戒”说的产生及其渊源

  中古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思想大变动时期。随着大一统王朝的瓦解,儒学衰微,玄学兴盛,佛教流行,儒、释、道“三家并立”的局面初步形成。思想的解放带来了文艺创作的繁荣、理论批评的自觉,成就了中华文艺思想史上一个高度繁荣的时期。在绘画方面,人物画空前兴盛,山水画异军突起,出现了曹不兴、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画坛巨擘,产生了“鉴戒”(曹植《画赞序》)、“畅神”(宗炳《画山水序》)、“六法”(谢赫《古画品录》)、“格高思逸”(旧题萧绎《山水松石格》)等代表性观点,成为我国文艺理论自觉时期绘画领域的标志性成果,也为传统绘画艺术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提到汉末建安和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习惯于关注玄学、佛学以及“玄佛合流”等新的思想因素。诚然,玄学与佛学中关于有无、言意、形神、有情与无情、名教与自然等话题的探讨,对中古学术起到了重要的形塑作用,使其呈现出全新的面貌。不过,儒家传统的惯性力量仍然强大,“以文化人”的观念依旧深入人心。譬如在诗文评方面,“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为表彰刘表开立学官,设置文学职官,在《荆州文学记官志》中颂赞文学为“人伦之首,大教之本”;在乐论方面,“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擅长诗文,通晓音乐,在《乐论》中认为音乐“日迁善成化,而不自知”;在书论方面,“高斋学士”庾肩吾,诗笔兼工,尤精书道,在《书品》中称扬书法“记善则恶自削,书贤则过必改”。这些观点厚植于教化传统,而“鉴戒”一说则是在画论领域对此新的阐发。

  曹植的“鉴戒”说得到众多理论家的揄扬。曹魏时期的何晏认为:“图象古昔,以当箴规。椒房之列,是准是仪。”(《景福殿赋》)相较于曹植,何晏所论绘画题材偏于椒房贤淑,也即“令妃顺后”一类,但就其箴规、劝勉的价值取向而言,二人并无不同。西晋时期的陆机认为:“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他以“雅颂”“大业”赞誉丹青,不仅大力提升了绘画的地位,而且将其教化范围推广到社会政治层面。东晋时期的王廙素有“江左第一”的美誉,曾应王羲之的邀请作《孔子十弟子图》,认为学画“可以知师弟子行己之道”(《历代名画记》卷五)。在他看来,绘画的目的并不仅限于勾描点染为美丽之观,根本目的还在于知礼、明道、修身、立命。此外,谢赫的《古画品录》、姚最的《续画品录》等中古画论代表作,对于绘画的“鉴戒”功能也有不同程度的论述。这一时期的画论主张在绘画创作中也得以充分彰显。譬如唐代贞观年间的《贞观公私画史》一书著录了大量魏晋以来的画迹,其中的《盗跖图》《巢由洗耳图》《列女图》《孝武功臣像》等,便有浓厚的“鉴戒”意味。

  在我国画论史上,“鉴戒”一说虽系曹植首倡,但教化作为绘画的固有功能,其渊源几乎同绘画艺术本身一样久远。据《史记·殷本纪》和《别录》的记载,殷商大贤伊尹曾图画“九主之形”,作为商汤治国理政的镜鉴。司马贞认为“九主”是指三皇、五帝和夏禹九位圣主。据此可知,至迟在殷商时期,人物画已经具有“鉴戒”君王的功用。殷王以圣主为镜鉴的绘画传统被周朝全面继承。根据《孔子家语·观周》的记载,孔子观看明堂,看到四门墙上有尧、舜、桀、纣的画像,不仅画出了各自的善恶容貌,还有关于国家兴亡训诫的话。孔子认为这种鉴古知今的传统,正是周王朝兴盛的根本原因。汉朝独尊儒术,礼乐传统得以重建,绘画的教化功能被进一步强化。“鉴戒”的对象也不再限于圣主昏君,凡功勋宿将、篡臣贼嗣等具有劝善黜恶之教化意义者,皆可入画。如汉宣帝时的《麟阁图》,绘霍光等十一功臣像以旌表忠烈;汉灵帝时的《鸿都门图》,绘孔子及七十二贤像以砥砺学风。以上二图均为《历代名画记》所著录。两汉虽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画论著述传世,但从王延寿“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鲁灵光殿赋》)一类的文字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于绘画的“鉴戒”功能已经有了理论自觉,这也为曹植的首倡打下了基础。

  “鉴戒”思想影响下中古画论的新变

  在“鉴戒”思想的影响下,中古画论呈现出新的特质,与此前绘画注重教化相比,带有更加鲜明的时代印记。

  一是注重情感,尤为注重情感对于“鉴戒”的襄助作用。汉魏时期,王公贵族悬挂人物像于室内用以“鉴戒”是社会的风气,而“鉴戒”功能的实现,多取决于观画者“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的理性自觉,其实际功效并不容易得到保证,因而王充说“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论衡·别通》),一些抑画扬文之论,也并非全无道理。或许正因为如此,曹植在强调“贤贤贱不肖”的同时,深知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所以特别注重观画者全部情感的投入,细致入微到各种情绪的波动。这种对于主体情感在审美鉴赏中特殊作用的褒扬,而后的南朝画论深得其味。王微的“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叙画》)与谢赫的“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古画品录》),都旨在强调情感因素的介入可以使观画者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教益,绘画艺术的教化功能可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中古批评家对于情感的推重,是汉末建安以来“人的自觉”在画论领域的投射。

  二是凸显美感,尤为凸显美感对于“鉴戒”的深化作用。顾恺之的“虽美而不尽善也”(《魏晋胜流画赞》),姚最的“赋彩鲜丽,观者悦情”(《续画品》)等,均强调了美感对于“鉴戒”的深化作用。只有观画者获得精神境界的提升,这样的作品才被认为是有价值、有意义的。顾、姚二人生在“美的成就极高的一个时代”(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其时人物品藻中对人格美、人体美的激赏,山水诗画中对自然美、时空美的高扬,音乐书法中对节奏美、韵律美的摹状等,尚美之风,遍披士林。艺术家、批评家呼吸领会,对于美感所具有的不可抗拒力量有切身之体验,所以才能在艺术创作与批评鉴赏中极力张扬。审美因素的凸显,极大地丰富了中古画论的理论内涵,使其向着“尽善尽美”的艺术至境前进了一大步。

  在我国源远流长的教化理论中,中古画论的“鉴戒”说,经曹植、陆机等人的倡导和阐发成为画论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学说之一。拥趸代不乏人,唐代张彦远的“成教化,助人伦”(《历代名画记》),北宋郭若虚的“指鉴贤愚,发明治乱”(《图画见闻志》),元末明初宋濂的“助名教而翼群伦”(《画原》),皆是其例。20世纪初,蔡元培先生提出“以美育代宗教”,仍可视为“鉴戒”一说的嗣响,其生命力之强大,可见一斑。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魏晋六朝画论诗论会通研究”(21YJC76007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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