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秀》是《文心雕龙》唯一残篇,全文围绕创作论进行论述。将其置于中国古典文论发展史,可以看出“隐秀”文艺观对儒道文艺观有选择地吸收和发展,特别是与《庄子》辩证思想和寓言思维具有内在关联性,二者内涵互通、观点契合,具有重要的文艺理论和美学价值。
关于《隐秀》的内涵,刘勰解释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隐”是重旨,是复义,是隐藏在表义之外的含义,是在曲折与隐藏中被慢慢揭开面纱,与晦涩不明、诘屈聱牙有着本质区别。“秀”的本义是植物抽穗开花,是植物最靓丽的时期。借此刘勰将“秀”引申为两层含义:一是“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秀以卓绝为巧”,秀出、独拔之意;二是“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秀丽、秀美之意。刘勰认为“秀”处是篇章中最出挑、最绝妙处,是让人眼前一亮能概括主旨核心或是符合美的想象的卓词警句。
《老子》云:“道之尊也,德之贵也,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认为受万物尊崇的道和德非人为因素所致,而是顺其自然、理所当然的。刘勰把老子哲学之自然引向文之自然,以此说明文学文章的产生也应合乎自然之道并顺应自然之道。那么“隐”“秀”二者也应顺应自然之道,在情感学识达到顶峰时,自然而成。
刘勰的“隐秀”与庄子的关联有其复杂性,这表现在“自然观”“道”的理解、言意关系等方面。“自然”一词在《文心雕龙》中多次出现,可以说是刘勰对于文学、文章,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最核心的认识和要求。“自然”一词始见于《老子》,庄子论“道”与老子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加完善、更为充分。道家的“自然之道”启发了刘勰, 他将之吸收提炼形成了自己“文之自然”的主张,尽管其中不止包含着道家的概念,但道家“自然”所包含的最基本的意涵,如“本来如此”“应当如此”“自然而然”等都是刘勰“文之自然”的立论基础。具体表现在,对于文学创作,刘勰要求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需以“自然”为基石而成其作品,反对雕削、刻意为之。
向前追溯,第一个提出“道”的人并非老子,早在《易经》中就出现了。《易经》的卦象爻辞中虽未言及“阴阳”二字,却多处都显示出了阴阳之意。可以说,在老庄之前,阴阳这种对立之辨还只在萌发阶段,而经过老子的提炼与升华后,仅在《老子》中,就出现了贵贱、荣辱、祸福、强弱等不胜枚举的对立统一的词语。《隐秀》篇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刘勰借阴阳卦爻的拆分组合引起的结果与意蕴的不同来说明“隐”的复义和意在言外的特点,这是道家和《易经》赋予他的巧思,与《庄子》文本表现出来的意蕴殊途同归。
庄子清楚认识到语言的局限性,他认为能用言语相传的都是事物粗浅的外表,并不能传达深层次的东西。刘勰吸收庄子 “言意观”并有所发展,不再囿于“言不尽意”的局限,而是跳脱出来,化被动为主动,利用这一特点提出追求“言外之意”的创作论。具体来说就是有意运用比喻、象征等修辞、表现手法描绘难言之意,让言语有余地、有留白,以供读者自我填充和想象。
比之“隐”与道家的关联,“秀”更多来自魏晋人物品藻的风气。从道家哲学思维来看,“隐”是形而上的抽象领域,“秀”则更多与具体、感性相关,是言、形、象这一类看得见摸得着的表层之器物。细读《庄子》文本,可以发现庄子寓言中的体道意象暗合于“隐秀”之“秀”,其文本写作中可以说是“秀”处难掩,极具艺术冲击力。
刘勰认为创作出来的作品不仅要含蓄蕴藉,意蕴深厚,文采斐然,更要有余音绕梁、曲折深隐的余味。这种余味才是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核。庄子《内篇》几十则寓言,无一不是“隐秀”文艺观的典范。《逍遥游》作为庄子述道遨游的第一篇文章,历来备受人们关注与推崇。以大鹏的故事为例,此篇寓言的“隐”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有待”与“无待”,顺性而为,反对“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第二,用大鹏游于天,扶摇直上九万里来点“逍遥游”之“游”。游本游戏,无功利之目的,是无为,无所求无所往,从心所欲,高度自由。第三,蜩、学鸠、鲲鹏的“小大之辩”。自喻,真正得“道”的人胸怀、思想与天地齐平却很难得到他人理解,只有真正“心斋”“坐忘”“无己”的至人才会懂。第四,斥鷃与鲲鹏之对比。小知与大道之间距离遥远,肯定大道否定小知。逍遥之境如大道,二者都在追求,“有待”的大鹏也许还不能臻于逍遥,但斥鷃不止外在条件有限制,内在观念更落后。精神上的不拘更重要。
除了鲲鹏与学鸠,庄周梦蝶的“物化”、不材之木的异化、颜回坐忘这样假托古圣贤之语的对话,显意现理的寓言思维无一不体现宇宙人生的大道理和“隐”的“重旨”与意在言外。刘勰的“隐”与庄子的寓言,在创作论上高度契合。刘勰定义“秀”是文章中最出彩、最亮眼的部分,也是读者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秀”处不可多得,与可以雕琢得到美好的句子不同,“秀”产生的先行条件就是自然而然,情之所至。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说:“隐处即秀处。”“隐”规定文辞曲折表达思想,思想的表达也少不了文辞作为承担,所以在文辞与思想之间架一座桥梁——“秀”,即在中间塑造生动的艺术形象,不仅隐含着思想,又因为要唤起人的情思所以鲜明醒目。“隐处即秀处”正是此意。
庄子的寓言如庄周梦蝶,不仅符合“隐处即秀处”,更是《齐物论》全篇的“秀”。庄周化蝶抑或蝶化庄周,都是“物化”的发生。蝴蝶和庄子如果不进入文本,那么就是独立的现实世界的“物”,而一旦进入文本,就成了“象”。象就是又“隐”又“秀”的集合体。这则寓言不止拥有意蕴丰富的“隐”,还是“秀”的典范。“隐”在:人与物的同一性,物我界限的消亡,生死对立的消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成蝴蝶后的自由自在,烂漫快乐是庄子所追求的自然人性。人生如梦的隐喻,有庄子“宿命论”的隐现。“秀”在:以生动鲜活的生命体——蝴蝶作为主角,充满了奇幻色彩,使读者不仅在脑海中呈现出悠游自在、翩翩起舞的美丽场景,更是在场景外领会到丰富的哲学思想。还有“坎井之蛙”“螳螂捕蝉”等寓言,构思奇妙精巧,令人折服,使庄子的文章“秀”处频出,充满艺术魅力。因此,说庄子的寓言与“隐秀”相通点颇多,此言不虚。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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