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中国·文学】周宪:注意力的文化危机
2021年10月20日 09:0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0月20日总第2269期 作者:周宪

  我们在高校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上课的时候,尤其上大课时,会发现相当一部分学生在玩手机,我总是比较善意地推测他们可能在查询跟课程有关的东西,实际如何很难知晓。这个问题我已经关注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今天实际上每个人都面临着注意力的危机。比如说《2019抖音数据报告》里面特别讲了一件事,一段“大唐不夜城不倒翁”视频全年被点击播放23亿次,抖音公司以此业绩为荣,但这令人震惊的数字后面显然有某些令人忧虑的东西。批评家卡尔在《智能手机如何绑架我们的心智》一文中直言:“智能手机强有力地拉扯我们的注意力,给我们派送文字、声音和图像,规训我们的想法、体验和身份,耗费宝贵的认知资源,导致人们平均智力水平的普遍下降。”

  不同于经历过印刷文明的“数字移民”,如今的“90后”和“00后”,他们是生来就处在数字时代的“数字原住民”,所以更缺少对数字媒介文化的免疫力,更容易产生注意力的危机。简单地讲,所谓注意力,就是对特定刺激的感知并忽略其他刺激,以确定感知或行动的优先项。注意力是有限的,中间是有选择性的。20世纪6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西蒙就提出了“注意力经济”的概念,后来还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他指出,“在一个信息富裕的世界里,信息富裕就意味着某种东西的匮乏,即信息所消耗之物的匮乏。信息所消耗之物是显而易见的:它消耗的就是其接受者的注意力。因此,信息富裕导致了注意力贫困”。

  注意力的文化危机表现出种种“信息过载综合征”,几乎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体现,包括一系列心理—生理症状,比如说时刻注意手机、生怕错过什么信息、感官疲劳、心理焦虑等。注意力的耗散已经成为人们的常态,分心成为常见的一种心理状态,同时也是一种病症。最典型的分心就是不能长时间地坚持做一件事。人们已经从被信息吸引的“被动分心”走向一种主动选择的“主动分心”,由此产生了很多认知和情绪障碍,西方有研究者将其称为“分心成瘾”。

  媒体文化学者海尔斯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判断,她认为,数字文明出现以后,存在着一个注意力的鸿沟,或者叫注意力的代际分化。印刷文明的那种深度注意力已经不流行了,流行的是超级注意力。超级注意力有四个特征:第一,焦点迅速转移,在多个任务之间跳转;第二,偏爱信息的多重性;第三,要有刺激性;第四,对单调不能忍受。我觉得她的判断是准确的。

  把视野放到一个更大的范围内,今天信息时代的文化到底是什么?就注意力危机而言,社会学家莱克维茨的看法很有启发性,他认为计算机的算法、数字化和互联网的社交网络这三样东西构成了我们今天文化的整体。另外,当下技术的逻辑已经越来越强,同时具有文化化与情感化的趋势,技术的理性逻辑与情感的感性逻辑完美结合。越来越多的技术不只是披上了文化的外衣,而是直击人的情感,打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因此成为控制注意力更加有效的手段。今天我们的注意力实际上已经被算法和技术预先定制,眼动仪这样的设备可以精确计算人们的关注点和喜好。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以为在做自主选择,其实早已被设计和规定。

  作为一种被激烈争夺的宝贵资源,注意力已经变成一种能创造价值的资本。注意力经济学家戈德哈伯认为:注意力是“后工业”经济的重要驱动力,注意力的竞争变成了企业之间相互竞争最重要的一个手段。

  注意力消耗的是人的时间,所以按照西蒙的方案,注意力可以用时间来度量。受众注意力耗费的时间越多,其注意力也就越是匮乏。用眼下流行的问法来描述就是:时间哪去了?注意力的危机是人没时间专注,没时间思考,甚至没时间发呆。现实的烦恼并不是我们每天都信息过载,而是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这样会造成什么样的问题。

  注意力技术已经内化地侵入了我们的感官、心智和精神。我觉得人文学界对技术问题的警觉和反省是不够的。这其中有各种原因,比如,技术崇拜心态、技术决定论观念的流行等。中国人文学者应该更加关注这方面的问题,把这个短板补起来,尤其是发表批判性的看法。

  那么,我们该如何走出注意力的文化危机呢?有没有可行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方案呢?这需要在有更多学者参与的系统研究和调查基础上,才可能找到答案。这里,我谨提出一些个人的设想。第一,需要营造一个全社会关注注意力文化危机的现实语境,在全社会强化对注意力危机的认知和关注。第二,推广必要的“断舍离”,创造一些信息屏蔽的时间,不看手机和电脑,尤其是青少年要养成这样一种习惯。第三,努力培养青少年的深度注意力习性。这方面我们中国有很好的传统,道家哲学中有“心斋”“坐忘”,禅宗的坐禅、参悟也是一种冥想训练。西方现在有一种“正念”疗法,也是如此。第四,提倡各种形式的培养和训练专注力的实践活动,通过手工制作、艺术欣赏、自然审美等方式,来改变眼下的注意力贫乏局面。

  最后,我用英国作家赫胥黎的一段话来结束,他说:“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我觉得这句话对于今天的我们很有启示,非常希望有更多的学者关注这个问题,找到解决注意力危机的一些中国方案和中国经验。

  (作者系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院长)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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