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图灵在1950年发表《计算机器与智能》并提出判定计算机器智能的图灵测试之后,至少有10个学科、400多名学者加入图灵测试的哲学讨论。21世纪以来的图灵阐释已经形成了可观的思想成果,大体上看有两种面向:经典阐释侧重机器智能问题,将通过图灵测试视为智能的充分条件,围绕机器智能的可能性等展开讨论;当代的再阐释出于对“人”的问题的关心,质疑经典阐释对图灵测试的共识,转从规则、文化后果、思想史价值等角度出发,发掘图灵测试的当代价值。
智能机器问题
经典阐释将图灵测试解读为一个有关机器智能的行为主义测试。但是,究竟图灵测试仅仅是一个研发机器智能的倡议书,还是具有可行智能定义的研究计划,经典阐释并未达成一致。比如,认为图灵测试仅具倡议价值的人会根据图灵测试过于含糊、无法实现或无法停止提出批评观点。总之,经典阐释始终围绕图灵测试与机器智能的关系这一“图灵争论”的核心展开讨论。
在此之下,一些子问题的讨论得以展开,其中有两个值得特别关注:一是实验可能性问题。如丹尼特认为图灵测试对于人工智能来说难以完成,弗兰奇在承认对话可以证明机器智能的前提下,质疑机器有无可能、有无必要去获得对话能力。二是伦理后果问题。即如果有机器通过图灵测试,人类应该如何在伦理和法律上对待它们。对这一问题感兴趣的多是如莫拉维克、库兹韦尔等的技术乐观主义者,或是以机器人/人工智能问题进行思考的科幻作者,如阿西莫夫、莱姆、索耶等均有反思此问题的佳作。此外,各种图灵测试的改进版思想实验,以及图灵测试的实现版洛伯纳测试,也都是经典阐释的重要发展。不难发现,虽然经典阐释的重点是机器智能,但却始终将人的智能、语言和伦理价值作为思考问题的背景板,由是,经典阐释对机器智能的思考,已经隐约鉴照了人的相关问题。
模仿游戏中的人
有别于经典阐释的思路,再阐释直接始于对模仿游戏中的人的关心。通过文本细读,再阐释发现了图灵测试中人—人、人—机模仿游戏之间的不平衡设置,进而从重释规则和文化后果两条进路对此加以解释。
第一条进路是对模仿游戏规则的再阐释。这条进路注意到《计算机器与智能》一文在变量控制上的不合理之处:男人模仿女人与机器模仿人之间的错误率没有可比性。据此,再阐释者们从两种思路来反对经典阐释中人—机游戏的规则。其一,如拉赛格、斯特雷、布林斯约尔德和赛金等人都认为,图灵设想的是让男人和机器同时模仿女人,这样测试才能公平地比较机器和男人:他们都在模仿“非我”的对象。吉诺瓦提出的另外一种解读更为激进,她认为图灵测试是一个性别猜测游戏,由男人模仿女人,而机器模仿男人,二者同时表现一个相反的性别身份,由是图灵测试成为“对人必须要有一个典型的性别表现的反讽和玩笑”。
经典阐释显然不同意这样解读模仿游戏。科普兰和波弗曾以图灵1952年的BBC广播节目发言为依据,指出图灵始终感兴趣的都只是用虚拟机模拟大脑的状态,而性别因素只是偶然地出现在1950年的论文中。皮齐尼尼则通过分析图灵的用词习惯,指明图灵在论文中区别了 “人”和“男人”,因而并不存在无法判断用机器模仿的是人还是男人的歧义。
虽然规则阐释进路具有一定强制阐释的色彩,但其对性别因素的关注却揭示了经典阐释的一个盲区:即便只是在最基本的层次上考虑图灵测试的可操作性,图灵测试也会因为缺乏比较基础而无法进行。可以说,规则阐释进路的贡献更多地在于发现了图灵测试中的这种不平衡类比,由此,机器智能的思考更紧密地与人结合在一起。
第二条进路则阐释模仿游戏的文化后果,即图灵测试在人—机问题上的不平衡结构有怎样的文化背景和影响。包括霍奇斯、侯世达在内的许多人注意到,图灵的比较狡猾地掩盖了人和机器之间的本质区别。图灵的逻辑问题在于:男人模仿女人,不同于机器模仿人类,男人不会因为成功模仿女人而变成女性,但机器却会因为模仿智能而拥有智能。
这样,模仿游戏规则再阐释的洞见带来了相应的文化后果:人们思考机器智能的同时,也考虑人的心灵状态、物理存在等问题;进而,人—机之间的虚拟状态相似与本质物理差异被强调或忽视,形成了或激进或保守的阐发思路。一种思路侧重阐发人—机虚拟状态的相似,形成强调人机共生的“后人类”文化。如海勒认为,图灵测试掩盖了人和机器的差别,即机器可以自然地分为非物质的虚拟状态机和实际存在的物理机器,但人的心—身却很难做如此划分;由此,图灵测试开启了将人类心智与机器心智共同虚拟化的“后人类”时代。另一种思路更强调人的本质属性,突出人—机之间的物理差异。霍奇斯曾写到,智力是“能在离散符号的交流中被展示出来的能力”,而性别是一个不会随着游戏结果改变的事实。拉赛格也曾仔细分析过图灵测试中提问者的位置,指出以模仿游戏为界,人—机的物理差异在游戏内被废除,在游戏外又恢复,但模仿游戏的成立必然要依靠游戏外的人—机物理差异。应注意,虽然文化后果进路具有不同的价值取向,但他们对人—机关系的关注如果不是启发,起码也反映了当代后人类主义批评的激进与保守的不同取向。
图灵测试的思想史再思考
再阐释还在经典阐释的基础上更新了对图灵测试思想史价值的宏观把握。经典阐释认为,图灵在1936年提出的“图灵机”,在理论上解决了形式化计算过程的物理实现问题,也在机器的虚拟状态与实际存在之间画下了一道分割线。而1950年的论文则进一步论证机器有望在虚拟状态下实现人的智能,以此得出图灵测试号召和启发了人工智能研究的经典结论。再阐释一方面细化了图灵测试于人工智能研究的意义,另一方面又以人工智能为背景,反思了人的认知和心灵问题。
在重估图灵测试对人工智能的意义时,再阐释基于图灵对人—机差异的先在认识,提出图灵对强人工智能的研究并非那样信心满满,“号召研究”之说也有待细化。比如拉赛格认为,图灵虽然在1950年对形式计算形成对应的机器状态抱有很高期望,却始终坚持计算的有限性,即神经元与机器元件的不可通约性,在1951年,图灵甚至放弃了计算机科学。类似的,卢卡斯也认为,图灵充分意识到智力算法化的局限,不同于可以理解哥德尔定理的人类,计算机面对超限数而崩溃的情况证明了机器算法智能所能达到的上限。而丘奇兰德则认为图灵明确指出了人工智能的神经网络研究方向,后者在1950年就已经提倡,先以模仿生物大脑的方式编写机器程序,再让它逐渐获得和创造成人的智能。
再阐释强调把目光回转到人的认知和心灵问题上来,形成在认知科学和心灵哲学领域的追问。如果说图灵测试和人工智能最初旨在研究让计算机做“人类智力/心灵所能做的那些事情”,那么翻转这一思路,也就不难理解人工智能作为一般性的智能科学解释人的智能问题。如乔姆斯基曾倡导,人们应对认知科学的意义多予关注,图灵对认识和智能通用模型的设计是其未被重视的价值所在。在心灵哲学中,以“图灵机”为认知模型的功能主义学说,试图将心灵状态视为输入和输出的描写,进而将心灵的神秘特质还原或取消为非心灵的物质。这样,心的功能就可以在人脑之外实现了。虽然功能主义学说在20世纪80年代受到塞尔、普特南等人的批评,但其与将人脑视为计算机的认知科学计算主义一同构成了对人心智现象的强有力解释。由此,图灵测试和人工智能对我们的意义不仅是去制造一个与人类媲美的机器,而且也鉴照了人类自身的智能和心灵。
70年来,对图灵测试不间断的阐释与论争,也不断赋予它以强大活力。如果说对图灵测试的经典阐释仍在关注机器智能的可能、极限与伦理后果等问题,那么对图灵测试的再阐释则将重点转到人的身上。沿着图灵的思考路径,我们得以在智能机器时代重新看待人类与机器的关系,而这正是在当代重读图灵的意义。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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