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这个近些年流行起来的概念,通常被认为从日文词汇衍生而来,可视为“手工劳作”的简称。在一般网络表达中,“手作”也可简单地被理解为个人DIY(Do It Yourself),即自己动手做。作为一种兴起于大都市的职业现象,“手作”在国内的发展时间虽短,但近十年间,类似“兴趣部落”“垂直社区”和“即时通信”等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极大地拓展了人们的交往方式,也为“手作”突破小众趣味进入大众视野、获得广泛的市场参与创造了条件。基于此,笔者以为应将“手作”置于现代职业发展的脉络下,揭示其对于现代人全面发展的独特时代意涵。
经受洗礼的“匠艺活动”
想要理解“手作”现象的丰富内涵,就要先弄清楚其发展脉络。从概念含义看,“手作”往往被认为是一种手工劳作,对于这一活动的描述,桑内特在《匠人》中称之为“匠艺活动”。他批评了将其等同于木匠活之类的手工劳动的狭窄理解,认为它应包括更广泛的手工劳动。从操作层面看,“手作”与“手艺”或“手工艺”比较接近,都有“用手工从事的技艺或工艺技能”的含义,即“手作人”类似一种时代的“手艺人”。在社会发展中,大部分传统手工艺都因大工业机械化生产方式的作用,失去了实用价值而日渐凋敝或消失无踪。在一些工业化程度较低的偏远或少数民族地区,传统手工艺因日常生活之需侥幸存留。此种局面也促使政府从保护文化传统的角度,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名义对传统手工艺加以保护。问题是,同是手工技艺或工艺技能,为何“手作”能经受工业化的洗礼仍焕发勃勃生机,汇入时代的都市生活律动。
从比较的视角看,除了生产手段、规模及市场,传统手工艺以“守艺”为第一要义的存活原则,加之师徒线性传承的承续规则,总会使其败于工业的扩张。这也正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特别注重濒危核心技艺的完整还原,以及代表性传承人继任传续等的关键所在。与此不同,“手作”则注各类传统手工艺因子于创作之中,汲多地区、多民族、跨历史的多元技艺形式于己身,作于日常创意之处。同时,它依托于互联网实现全球范围内的技艺共享,依赖工业化的社会物质基础实现工具材料和闲暇时间的普遍化,既可以使一部分人以此为生计,也可以吸引一部分人以此为好。也正是秉承以上原则,“手作”得以新的业态形式,栖身于时代的生活潮流之中。
唤起个体对日常的省思
如上所述,“手作”顺应时代发展,避免了重蹈传统手工艺衰落的覆辙。那么,对于青睐此种职业现象的众人而言,这种逆工业化的举措又具有何种意义呢?在众多针对工业化负面影响的批评中,马克思的论述无疑是开创性的,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揭示并批判了早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劳动异化。他认为劳动本应是自我实现与自我发展的活动,但实际上却成为了异化的存在,否定人的自由与自主,造成人同劳动产品、劳动过程、人的类本质以及他人相异化。马克思之后,学者们从技术、理性、自然、消费、文化等方面,对人的异化境遇展开了全面批判。例如,马尔库塞指出,在技术经济机制下,人们丧失了人作为主体所必需的批判、否定和超越性等具有积极意义的向度,最终沦为“单向度的人”。亦如哈维所言,发达工业社会迎来普遍异化,“异化无处不在,它活跃于生产、家庭消费中,并且在大部分的政治和日常生活中占据着主导地位”。
“手作”蕴含了与异化抗争的力量。技术革新带来知识积累并启发个体批判性地认识社会现实,其中,一部分“手作”先行者于日常生活与生产劳动的细微之处有意识地创新,并吸引更多的人参与其中。具体来说,我们可以从劳动本质、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方面对“手作”进行意义阐释。首先,“手作”作为一种兴趣爱好,内在地驱使个体主动地实践或生产。人们可以通过“手作”体验到劳动的趣味与快乐、价值与意义,而成熟的“手作”生产主要以“手作人”的审美为旨趣,充分发挥其创造性。可以说,“手作”是有意识地满足自我、发展自我的活动。其次,区别于以机器生产和流水化作业为特征的大工业生产中的“固化的”“片面的”“机械的”劳动,个体参与从原材料收集到成品制作的整个生产过程,且在设计、打版、处理材料、赋予意涵等方面具有高度的独立性,并在“完整的劳动”中发展出多样化的生产志趣和生产才能,获得人格的完整性。最后,个体既可以感知“手作”之物,也可以认识它、占有它、消费它乃至再生产它。产品与生产者之间形成了完整的互动,消解了人与其劳动产品的异化状态。
重新审视工业化逻辑
前文中对人的异化的反思皆立足于工业化的现实,不论是早期资本主义社会还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均以工业化逻辑为基础。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指出,工业文明以标准化为主导原则。自泰勒的科学管理方法应用于工业生产,标准化大行其道,社会逐渐被工业化逻辑所支配。在教育系统和工作场所的标准化形塑下,人由万千丰满、立体、独特、复杂的差异化个体退变为“扁平”的标准化工业品,成为工业品式的劳动力。而对工业化逻辑的批判也贯穿始终,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批判直指以标准化为特征的文化产业化带来的对人性的压抑以及个性的缺失,更多的学者则强调去标准化的自我个性和差异多元的价值。而在时代土壤中发展起来的“手作”,通过实践表达个性化的自我想象,实际上是对工业化逻辑的反思实践。
一方面,“手作人”的个人特质、技艺的繁杂多样、生产过程的差异化都塑造着异质性。其一,“手作人”在年龄、性别、教育、阶层以及职业经历等方面有所差异,既有因职业倦怠而寻求新发展的青年中产白领,亦有因个人趣味而立志为业的兼职学生,还有因生活闲暇而培养品味的中年参与者,或是刚入门的初学者,或是深度入坑的实力“达人”,或是处于两种状态之间。其二,全球化、跨历史的技艺元素均可以被个体撷取而付诸实践,传统手工艺、国外手工艺以及当代手工艺的技艺与元素被排列组合于具体实践中,“手作人”根据个人的喜好与能力施展着不同的技艺操作,由此产生更多的不确定性。其三,“手作”既不受被标准化并生产标准化的机器所制约,亦不受固定的或初始的设计与构思所强制,而是依赖于个体在实践中的即时感受与创意灵动。
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商业方式的“手作”部分,以“手作体验”和“个性化定制”两种主要形式,最大限度地为消费者打开了表现差异化的窗口。手作体验一般以短课程的形式为主,消费者通过学习简单技艺、使用简单工具和材料,在短时间内体验自己动手的乐趣。由此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表达差异性的简单实践。个性化定制邀请消费者参与部分生产环节,以满足其特殊的诉求,比如在设计环节纳入消费者的想象,或是在成品后打上独一无二的印记,赋予已包含丰富个性化特征的手作品以更独特的意涵。
从对异化的抗争到对工业化逻辑的积极应对,学者们对生产方式的认识始终聚焦于人的自主性。劳动异化指向工业生产中人的自主性被压制的状态,而随着普遍异化的到来,人的自主性在行为和意识层面也近乎被完全剥夺。这一过程的深层原因是工业化逻辑的泛化与深化。我们可以看到,标准化突破生产场景扩展到整体社会,破除了差异与个性,进而重创人的自主性。个体自主性的失落之际,互联网时代却为其复归带来了机遇。
“手作”作为现时代的手艺人实践,将个体对工业社会的反思付诸实践,重新确立起人的自主性。一方面,个体在“手作”实践中不断发挥主动性、融入创造性、践行全参与、保持独立性、扩展互动性,超越了对劳动以及自身工具性的认识,以批判性的思维和实践实现了对人的异化状态的积极应对。另一方面,“手作”通过突显个体特征、技艺多元与实践差异,不断地实现去标准化,并且在商业化的手作体验与个性化定制中,附着丰富的情感与意义,在对工业化逻辑的反思实践中,彰显了多主体在不同程度上的自主性。总的来说,“手作”为个体提供了自我实现的途径和自我差异化想象的机会,并借由对个体自主性的复归,迈向人的全面发展的愿景。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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