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家政行业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个行业的绝大多数公司都是中介公司。也就是说，这些公司只给顾客介绍保姆、钟点工或月嫂，不对家政工人实行直接管理，更不给他们购买社保，公司靠收取中介费营利。为什么中国的家政服务公司多实行中介制而不是员工制呢？

　　中介模式符合家政工作特点

　　我们在调查中了解到，家政企业反映的理由主要有：企业缴交社保费用的负担太重；利润微薄，负担不起工人的食宿安排，工人发生意外事故也难以承受；等等。但是，上述理由远不够充分且缺乏针对性。显然，缴交社保费用的负担重并不是家政行业独有的问题，其他行业亦是如此；月嫂、育儿嫂大多是上门服务，一般住宿在雇主家，公司食宿安排的责任比其他行业更小；等等。

　　一般说来，家政工作有如下基本特点：第一，工作地点分散在各个家庭，而不是像其他行业集中于工厂等工作场所；第二，工作基本由单个人独立完成，不依赖集体协作；第三，工作内容就是日常家务。如果给家政工作性质作一个界定，那么家政工作是家务劳动的职业化与外部化。从上述特点可以看出，工作地点的分散使得公司对工人难以实行严格管理，工人习惯上也难以接受严格管理；个人独立完成的工作不需要协作与组织。家政工作的标准难以确定，或者工作绩效主要取决于主观评价。这对于标准化、定量化、指标化的管理提出了挑战。

　　从现实来看，家政企业实际上主要承担三项职能：上岗前培训、介绍客户、处理与客户的纠纷。家政工人直接面对的是客户，日常打交道的也是客户。他们不需要去公司上班，更不是根据公司的管理指令进行工作，客户满意即可。对于工人来说，公司的功能就是介绍工作，大部分人甚至认为培训不是十分必要的，公司处理纠纷的作用也不大。

　　由于工人直接与客户打交道，他们往往想绕过公司，节省中介费。所谓私单，就是工人与客户直接联系（不给公司交中介费）的生意。从交易费用的角度来看，中介费用本质上是市场中的交易费用。工人和客户是选择通过公司接单还是自己接私单，主要取决于他们对交易费用的判断。雇主（顾客）如果通过私人关系找不到家政工人，就要通过公司找，就要交中介费。家政公司提供的家政工人干得好，但因为各种问题干不长久，就得换人。过一段时间，新的家政工人不行，可能还要换人，雇主就有可能辞掉后来的，将原来那个找回来。这时就不需要通过公司，利用私人关系就节省了交易费用。

　　这说明，如果中介公司的中介费都可以被规避，那员工制的管理就更为困难了。这些困难在于：现代工厂或企业，集中生产、流水作业、管理细致、遵制守规才能具有效率。但家政服务分散工作、各自为战、标准不一、满意即可，追求的不是集中、大型的规模效率，而是各家各户的点头称可。所以，员工制的管理体制也许只是以制造业为典型的管理体制，不一定适合家政行业。

　　依赖程度决定企业管理模式

　　一个企业是实行员工制还是中介制，其中一个决定性因素是企业与员工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企业高度依赖员工，员工也高度依赖企业，那么肯定实行员工制；如果依赖关系很弱，员工制的管理也许没有必要，或者没有可能。

　　企业与员工的相互依赖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企业高度依赖员工的技术能力。比如软件企业，公司对程序员高度依赖，对编程能力强的程序员更为依赖，没有程序员就没有公司。一些员工，公司缺少了他们就不行，可以被称为核心员工，也就是掌握了某种专门技术、核心技术的员工。而这样的核心员工不可被替代或很难被替代。其二，员工高度依赖企业的设备、工具。一个操作精密机床的工人，离开了机床就无用武之地。有一些设备，价格高昂，或占地面积很大，或需要某种特殊环境，只有企业（或组织、单位）才能提供。威廉姆森说：“我区分了通用资产投资和专用资产投资，后一种资产会使供求方之间发展出一种双边依赖关系……如果资产是通用的，那么，简单的市场契约就能提供有效的中间产品市场交换；但是，如果因为资产专用性和外部人的干扰形成了双边依赖关系（由此导致了高成本的不适应），那么，科层制将变得更有优势。”他认为，资产专用性产生了双边依赖关系。显然，具有专门技术的工人与具有专门设备的企业，就会由于资产专用性而形成强烈的相互依赖关系。在这种条件下，科层制更有优势，也就是说，企业必须实行员工制管理。那么，家政企业与家政工人会形成较强的相互依赖关系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一般来说，家政工人的职业技能是普通的日常技能，缺乏专用性。马克思认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方式，进而会决定生产的组织形态、组织模式和管理模式。在生产力中，生产工具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劳动的组成和划分视其所拥有的工具而各有不同。手推磨所决定的分工不同于蒸汽磨所决定的分工。”如果将马克思的命题应用于家政行业，可以得出如下推论：抹布和扫把发展不出现代的专业分工，也不需要一个严密的科层制管理模式。

　　我们在苏州调查时，一位公司负责人说，他们采用的就是员工制。为什么呢？因为公司员工上门进行保洁服务，使用了德国生产的吸尘器，一套齐全的吸尘器有多种探头，要2万多元人民币，清洁效果非常好。

　　中介制适应家政行业发展阶段

　　传统的清洁使用扫把、拖把与抹布，保洁效果并不好。使用传统工具，不需要培训，保洁工人骑一辆电动车就上门了，单兵作战。使用现代工具，必须与企业合作，成为企业一员。首先，工具是企业的，工人自己购买一套这样的工具费用较高，也不必要；其次，工人必须接受企业培训，否则就不会使用；最后，这些工具用电动车拉不了，需要两人或多人协作。这样，使用现代的保洁工具，工人就对企业产生依赖性，而工人也具有了一定的专门技能。

　　家务劳动是几乎每个人都会做的，家政工作是家务劳动的职业化与外部化。家政工人使用传统工具很难体现工作的专业化。非专业化的生产或服务，也的确不需要公司化管理。现代公司与生产、服务的高度分化是相联系的。高度职业化、高度分工化是提高效率的必然途径。

　　专业工具、专门技能、专用人力资本，或者是威廉姆森所说的资产专用性，结合家政工作分散等基本特点，这是我们分析和理解家政企业管理体制的基本概念和理论逻辑。由于中国家政服务的非专业性（工人使用简陋的工具、缺乏专业技能），工人的可替代性就非常强，他们对企业也缺乏依赖性。企业与工人的相互依赖性过弱，造成工人的流动性非常大，许多工人挂靠多家企业。此外，工人的随意性非常大，对于合同、工作时间安排、服务质量标准都缺乏概念，更不能接受严格的管理。他们名义上属于某个公司，实际上是个体劳动者。公司只是他们用以填补人际网络缺陷、寻找市场机会的合作伙伴。反过来，公司对于工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更谈不上实行严格的培训与管理。这样，中介制也就是必然的了。

　　若将中介制与员工制比较，显然，在员工制的管理体制中，企业与工人是一种组织与被组织的关系。工人要接受企业的严格管理，也不直接与客户发生经济、商业或市场联系（如工资由企业发放而不是由客户直接发放），与客户的关系仅限于具体的工作内容。或者换句话说，工人是由企业派遣到客户家里工作的，客户要与之打交道的主要是企业而不是个人。在中介制条件下，工人仅仅通过企业找客户，工人和客户缴交了中介费之后，与企业的交集就很少了。企业对工人不实行严格的管理，工人也不接受企业的管理指令，而是直接与客户协商。总而言之，中介制中，工人与企业的关系是短暂的、片面的（仅限于介绍客户），是一种市场关系（不同主体之间的市场交换）；员工制中，工人与企业的关系是长期的、全面的，是一种组织关系、科层关系。

　　中国的家政企业与家政工人为什么主要选择中介制而不是员工制？关键在于交易费用，哪种形式节省交易费用，企业与员工就会选择哪种形式。显然，由于家政工作本身的特点和家政工人的基本素养，实行员工制管理非常困难，即使勉强为之，也会因管理费用（协调成本）即交易费用太高，难以为继。

　　人们当然可以找出中介制的种种弊病。但一种管理体制是否先进、可行，要看其是否与企业和工人的特质相适应。世界上并无绝对先进的管理体制。尊重实际，不过分强调家政企业要从中介制转变为员工制管理，更不采取强制的措施去干预企业采用何种管理体制。这应该成为我们的基本认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互联网时代家政工人雇佣关系研究”（18ASH00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南京大学社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