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11月2日,美国KDKA电台进行了人类历史上首次商业广播。然而,当新闻传播史家把电台等技术装置理解为大众媒体时,往往忽略了媒介自身的技术性,忽略了隐藏在媒介背后的物质配置和技术文化意义。换言之,对于人文社会学科来说,仅在社会功能的意义上理解广播恐怕是不够的,还需要将其还原为一种技术装置,并追问:声音能够被电磁记录和传输,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我们如此发问,就会发现这一问题并非仅为现代大众传播问题,而应返回科学的源头——古希腊。“声音被记录”这一事件,在古希腊文化中有特别的意义。
字母表
字母表是古代记录声音的技艺。在一些古典学者看来,古希腊人发明希腊字母表,首先并不是出于经贸和律法的需要,而是与再现声音直接相关。他们想要发明一种能够储存诗歌韵文的文化技艺,于是在腓尼基辅音字母的基础上加入元音,形成最适合刻画荷马史诗六部格韵文的希腊字母表。正如基德勒(F. A. Kittler)总结到:“我们找不到古希腊人关于贸易、政府和律法的记载,而只能在他们那里找到美酒、女人和歌唱——就像在《奥德赛》里那样。”
姑且不论上述说法是否可信,字母表作为当时通用的声音处理技术,无疑对西方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不仅可以记录口说的声音,而且被应用为独特的数学—音乐注记系统。在字母表发明几百年后,古希腊人开始用α指代数词1,β指代数词2……形成了独立的数学系统。希斯(Thomas Heath)在《古希腊数学史》(A History of Greek Mathematics)中评价到:用字母指代数词,是希腊人的原创。古希腊数学家菲勒劳斯(Philolaus)将数词用作节拍符号,使音乐成为数学的魔法。这样看来,古希腊人将字母表用为精确刻画声音的媒介——正如一切数都可以用数词来表达,声音也在字母表的网罗之中。
然而,有一种声音却是漏网之鱼——塞壬的歌声,在听过此歌声的凡人中,只有奥德修斯自称逃过一劫,至于唱了什么,荷马也只能用“美妙”来形容。这被字母表遗漏的声音,要到电磁媒介时代才能得以理解。时间跳转到2004年3月,基德勒来到据说是塞壬之歌的发生地——Gallo Lungo岛附近。他的团队对声音的技术分析显示,人们传说的声音其实是自然的产物:源自Gallo Lungo岛的声音撞击到岩石上,并在两个岩石之间来回跳动,结果成了魅惑之声。这个结论,也宣布“女妖之歌”被现代技术装置祛魅。
基德勒这一番对通常被认为是神话的“考证”看似荒诞,实则揭示出现代声音处理装置的独特意义:任何声音都无法逃避电子媒介技术的“凝视”。声音不再是人耳听到的东西,而是物理意义上的真实信号;塞壬之歌并不是无法记录的神秘之声,其频率必然可被声音测量装置捕捉和刻画。
电磁流—信号替代了人声—字母,意味着一个新的声学领域——信号领域的开启。古代记谱法遵循档案的顺序(archival order),作为信号的声音却是无序的(anarchive),需要技术装置的解码才能成为对人类有意义的声音。对广播等媒介技术的文化考察,不能忽略其作为技术装置的一面。技术自身的物质性与信号处理能力,使其与字母表技艺根本区别开来。
留声机和广播
用字母表、记谱法来指代声音注定徒劳,因为象征性的注记无法完全再现物理信号。只有当注记变为技术性的而非象征性的,变为对声音信号的直接模拟,变为对震动和音波的记录,才能真正地指代声音。
如果说古希腊字母表垄断了声学技术领域达千年之久的话,那么第一个打破垄断的媒介装置是留声机。作为能够记录和解析信号的装置,其把声波转化成金属针震动的能量,并以凹凸不平的沟壑再现声音信号,呈现出声音之图表(diagrams)。声音之图表本质上不同于字母表时代的注记档案,首次尝试记录物理之真实在场的声音,但在记录人声的同时也记录下了噪音。留声机再现真实之声的能力虽然有限,但足以担负起解码秘密之声的使命。爱迪生预见到,自己发明的留声机在法庭上可作为无懈可击的“证人”。在斯托克(Bram Stoker)的小说《德古拉》(Dracula)中,西沃德(Seward)医生使用留声机,不仅记录下自己对事件的分析,而且记录下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和蝙蝠飞行的沙沙声,为猎杀“吸血鬼”提供了重要的技术保障。
后来出现的广播,即是让所记录的真实之声搭乘无线电,实现声音即时、非定向的撒播。留声机的记录、播放功能,分解为广播电台的编码与收音机的解码。从技术自身的演进逻辑来看,我们不妨把留声机、电话、无线电广播等称作声学技术媒介,以区别于作为象征性媒介的字母表。从这个角度看,广播的意义不仅限于大众媒介及其社会功能,更在于与其他声学技术装置一起构成了特定时期的“技术关联体”,打破了字母表对于声音处理领域的垄断。自此,声音开始在技术装置的“黑盒子”中得到处理,不再是只能通过人类视觉处理的符号。
对声音的媒介考古学考察使我们认识到,媒介史不仅是大众媒介的历史,媒介在成为大众媒体前,是一种文化技艺或实验装置。人文学者不能仅关注由耳朵所定义的声音(sonic),也要注意到由物理学和技艺/技术定义的声学(acoustic)。尤其在声学技术时代,大众媒体仅为声学装置的一种存在方式,更为基础的是其自身的技术组构。
对于习惯以大众媒体来理解媒介的现代人来说,媒介的技术性往往处于背景之中不被注意,处于前景的是媒介内容。事实上,在媒介技术走入寻常百姓家前,技术性才是处于前景的。比如,爱迪生将留声机形容为“会说话的机器”,至于说了什么则是次要的;本雅明认为电影与传统戏剧的本质区别在于技术本身对人的影响:电影剪辑技术的间歇作用可以阻断幻觉,使观众的移情能力瘫痪。商业广播出现后,有评论者将广播节目类比为“像无线电与电报、印刷相结合来播报新闻和天气预报一样”,可事实上当时最常见的广播内容是唱片(新闻和天气预报是19世纪以来报纸的常见内容,需要电报进行传递),评论者显然更重视“无线电传播声音”这一技术形式上的变化。
当然,内容并不是完全不重要,只是说,只有当作为实验装置或战争技术的媒介被用作大众传播媒介后,内容才走到前台。根据基德勒挖掘的史料,早在20世纪最初几年,柏林技术大学的教授就开发了为帝国君主服务的“广播”,让男高音卡鲁索(Enrico Caruso)的歌声从留声机的钟形口发出,再通过高频无线电波“穿过喧嚣的大都市传到我们耳中”。一战过后,由于有了保证军队无线电不受干扰的技术,德国的民用广播才逐渐发展起来。
数字时代的声学技术
在当前的数字技术时代,声音的存在方式又有了新的变化,即融入由计算机处理的数据流之中。相比于模拟技术时代,数字技术的信息处理能力可以说又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不仅可以把过去所有形式的档案处理为统一的数据流,甚至可以对过去的媒介进行考古学研究,恢复模拟技术时代无法恢复的记录。如恩斯特(Wolfgang Ernst)指出:“今天,对早期爱迪生圆柱唱片的光学数字阅读(optodigital reading),使我们能够再次听到以前听不到的声音;将声音作为图像进行光学数字细读,可以将任何有意义的单元分解成离散的块,这些离散的块,只有通过可操作的技术数学图表(technomathematical diagrams)才能为人类所分析。”
计算机对于今人的意义,相当于字母表对于古希腊人的意义——可以处理一切信息的通用处理器。由现代技术装置所打破的单一媒介(字母表)的垄断,又重新由数字媒介确立起来。由此,文化技艺/媒介技术完成了自身的递归。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德国媒介哲学研究”(19CXW01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青岛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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