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伴我折返那片芳草地
2021年01月29日 08:0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月29日第2101期 作者:蔡波

  一次意外的惊喜,我在办公室拾掇私人物品的临别之际,于铁皮卷柜中发现一摞用红塑料绳捆扎着的旧书信。白色的短信封边角泛黄,牛皮纸的长信封颜色黯淡,想来隐匿于柜子一隅已有多年,几经搬迁在此处找到最后的安身之所。而今,这些信件正被我一字一句敲进电脑,将以非纸质样态留存下来,这在收到它们那一刻是预想不到的。

  尘封三十余年再发现这些信,急遽收获的喜悦,一时间竟给我带来莫名的感慨。睹物思人,往事悠悠,封封信笺唤起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别样滋味。把文字敲在银色键盘上,重温那些仿佛遗失了的旧时光,在这个初冬时节,意外折返那片遥望和梦想的芳草地,是何等的惬意和舒展。

  仿佛一扇扇门在向我敞开,阳光和煦地洒在脸上,那种当初感受不到、今日却备感亲切的场面和瞬间,骤然间令我近乎僵木的心变得活跃起来。我确然是个幸运的人,几乎在生命的每一阶段都有关系密切的友人相伴,为此我要感激上苍的馈赠,感谢那些给予我欢愉和自信的友人们。

  在所有大学时代收到并保存下来的书信中,这捆信札数量最多,时间跨度最长,从入学之初一直延续到毕业前夕,内容囊括了大学四年的学习生活。抄写之顷,那些辞我而去的日子仿佛开始倒流,许多依稀淡出记忆、埋入尘埃的岁月珠玉,竟被一股神奇的力量,重新叫醒、召回……

  士庚是我在高中文科班时结识的。一年的时间里,我俩便成为形影不离的挚友。我一直喜爱人文科学,但他是迫于外在压力才选择上文科班的,再加之我年长他一岁,所以他始终对我以兄长相待,把我当作请教和切磋的对象。他的父母也把他学业上的突飞猛进,归结为我的正面影响。在我眼里,能有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热情豪爽的好伙伴,无疑是一大幸事,它为我乏味和黯淡的生活输入了新鲜空气和活跃因子。

  一年之后,我和士庚作为文科班的佼佼者,分别考入了沈阳和大连的两所高校,于是我们之间便有了眼下我抄写的这40封书信。这是大学四年里,士庚给我的珍贵礼物。打开书信,他俊秀的字体出现在我面前:或在一大张白纸上,如繁体古籍般从右至左、由上而下地书写;或在留有红字抬头的横条信笺上,打造成自左及右落笔的现代书信款式,尤以可让文字龙飞凤舞于其间的绢样白纸为多。

  再次领略老友书法之美的同时,丰沛而灵动的青春激情,炽烈又醉人的友情关爱,就像两股交叉而降的溪流,汇成一道雄伟瑰丽的天然瀑布,铺展于夕晖微茫中。

  也许正如他在信中所写:青春就是青春。无论处于怎样的年代,作为年轻人固有的激情和梦想,都会不由自主、难以抑制地破茧而出,与暖阳和熏风一道,酝酿出迥异于其他时段的独特风景。

  作为无话不谈的友人,在最初的书信中,士庚将他大学里值得提及的每一件事、每一种印象和感受、每一次情感波动和思想变化,都写在那颇具美感的文字中。诸如,他最早结交的同寝室好友,以教学楼为背景的两人合影;第一次集体劳动引发的感触,清明节与同学们头一回春游的观感;与同乡学长们的交往,“老生”的舞场和饭店,首次接触“爱的哲学”;家人和朋友的殷殷期望,因成绩不佳而生发的愧疚;对学习原著和专业课“诀窍”的探求,畅谈志愿和未来的职业选择;集体生活之初的苦闷,寻求与同学和睦相处的方法;大学时代的第一首诗、最早的一批习作;中学时代的追忆和梦境,对旧日友情的眷恋;第一次与异性相处,爱的萌芽和烦恼,他人的嫉妒和议论;第一封异性来信,第一次失眠,第一次因情生病;精心设计的学习计划,半途而废的懊恼,对意志和毅力的“招魂”;不顺遂的班级事务,令人挠头的人际关系,欢快自由的课外活动;青年意味着什么、青春如何才能不虚度、怎样珍惜现有的学习条件、何谓道德、何谓自私、何谓责任;知识是改变出身、地位和局限的唯一出路;书信是帮助生病好友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求购缺书、推荐新书、借书、订书、邮书;报考美学研究生,探讨美学问题,决定埋头考研;毕业实习,毕业考试,超级紧张的最后一学期;等等。这其中,既有我们因不同习惯喜好引发的误解,也有两人成长过程中彼此不同步造成的分歧,而可喜的是,这非但没有使我们变得关系疏远,反倒促使我们成为直言不讳的“诤友”。

  士庚格外看重我们中学时代形成的亲密关系,这些书信里弥漫着浓浓的兄弟情谊:对我一向孱弱的身体的关心成了他每封信的“必备项”,在信的开头和结尾,总有亲密而急切的问候出现,尤其是在我因患病而耽搁了通信的日子。那种今日读来依旧感人的话语,表明那时候总有一个异姓兄弟在场,在意我、关心我、爱护我,那样焦急于我的病情,那样痛感软弱无力。明知不能帮我摆脱病魔,他却会想出各种让我走下病床的点子:多到附近公园走走,常到校园里散散心,少看书,别急于追补课业,甚至规劝我养些花草之类的东西,让心情悠闲起来,过一种有情趣、懂美感的生活,最后还搬出阿Q的“精神胜利法”供我一试。

  但我却辜负了他的这一片苦心,没有做出通情达理的回应。在其后的一封信中,他表达了因被误解而爆发的不平。以下饱含情感的文字,犹如电击一样触动着我:

  我天真地幻想我的欢快的情感能引起你精神上的共鸣,从而解除你精神上的寂寞;我设想:如果你能在我的快乐心绪的影响下走出苦闷的房间,来到校园、公园散散步、观观景,那将是对你有百益而无一害的。然而,谁能真实地把你的现状告诉我呢?致使我仅仅考虑到我的“幻想”的一面,而没有顾及到你当时可能有的别的种种情况呢……说真的,接到你的信,我读了之后,真有些委屈。正像你信中指出那样,我的处境也并不是那样快乐无忧,请考虑一下我以前给你的信吧!如果把我的一些善言诚语的一些不当之处当成别的其他什么意思理解,我想那是不应该的,但同时你是不会那样的。我也不排除这种情况:一个人在外人面前是个胸宽如海的大丈夫,但当在朋友等亲人面前有时也是“小气”的,不是吗?尤其是在不高兴的时候,在他们面前还要摆出一些“态度”来。在朋友亲人内部当然这是无可非议的,也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也是正常的吧?

  由于处于这种状态之中,我十分渴望收到你一封心平气和的信,这种心情你是能理解的,就像你能理解你自己的心情一样。

  面对如此真挚动情的言说,我这个“偏于内向、过于粗心”的兄长心中,一股无处藏身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在经历了几十年人间风雨之后的当下,更为今生难得的这份友情紧紧地牵扯着……

  没想到,在一个平淡如常的初冬时节,这40封书信在我面前搭起了一条伸向往昔的路,就像暴雨时节急流中临时放好的砖石,一块接一块几乎等距离地兀然露出水面,把我引向那扇虽无标记却永远不会认错的家门。恰是通过这些书信的砖石,我得以折返生命里那一片碧绿的芳草地,那里有我摇曳多姿的青春,有关注、在意我的友人,有愿意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向我倾诉的知音,有愿意换位思考,帮我纾解并恕我愚钝的良友。

  让我知晓并确认,我过往的生命既非空白如洗,又非乏善可陈。在那里,有着怎样一个弥足珍贵的友情时刻,怎样如斯丰沛和茂盛的收获季节哟。感谢生活赐予我如许的友爱,感谢那信笺上光芒如濯的字字句句。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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