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察往事
2019年09月20日 08:2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9月20日第1782期 作者:刘琼

  路过刚察。我说的是三十年前。

  刚察不是目的地。没有人会把刚察当目的地,目的地是青海湖和鸟岛。去鸟岛,乘火车,绕不开刚察。鸟岛有名,刚察也有了名。

  青海地广人稀,从甲地到乙地,动辄十来个小时车程,羊牛可能看了一堆堆,还不见一个人影。青海的羊和牛散养,看守它们的牧羊犬像狮子一样肥硕。没有人的地方,时针移动很慢。三十年前更慢。从前的人普遍脚力好,眼力却又不像现在四通八达,对距离的感觉可能就有点不准确。比如,青海与甘肃是邻居,我在兰州读书,就以为到青海、到鸟岛,应该抬脚便是。可这是空旷的大西北,光是从西宁到刚察,晃晃荡荡也得六七个小时车程。

  下午两三点,到了。火车丢下我们,继续西行。

  荒野的阳光无遮无挡。刚察火车站孤零零地站在荒野里,一大一小两间房,小的售票,大的候客,不到六十平方米。这条从东贯到西的铁路是青海境内交通主动脉,往西最远可到格尔木,其间路过德令哈。德令哈其时还籍籍无名,倒是格尔木因为淘金汉大热。

  这一天,有三个班次的火车停靠刚察。下午这个班次下了六个旅客,我们一行五人,还有一个带渔夫帽的中年男人。车站外是莽莽荒荒一望无际的草场,大概五百米开外,铁轨的那一边,趴着一个胖乎乎的帐篷,后来知道是养路工的帐篷。草场上的草棵不高,大约三四十厘米的样子,据说羊爱吃这种抓地深的草,养出来的羊肉质细嫩多汁。三三两两的羊在近处晃动,人走过身边,头都不抬一下,没有警惕心,神经比较大条。还是看不见一个人,这是六月,青海湖最热闹的季节。那个带渔夫帽的中年男人下车后很快不见了。

  年轻,莽撞,蠢事不断。比如去鸟岛看鸟,是不是事先要计划食宿交通?没有。六七月是青海湖的旺季。此前有新闻说,在鸟岛度夏的白天鹅不堪游客之扰,正在纷纷逃离,鸟的数量在减少。这年夏天,鸟岛正在召开一个鸟类保护的国际会议,加上游客,鸟岛吃住压力很大。这个情况,我们一无所知。

  到鸟岛还有四十公里,路太远,我们中有人建议搭便车。站在西部的荒野大道上拦车,按照今天的影视逻辑,应该特帅: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跑着一辆车,镜头慢慢拉近,车停下,微风吹起,车窗摇下,帅哥笑容可掬。这是好莱坞公路片的套路。三十年前,我们没有看过公路片,既不幻想艳遇奇遇,也不害怕危险意外。那是天真的年纪。

  站在荒野里,太阳一点点西斜,将近两小时过去了,开始焦虑。恰在这时,远处的小点走近,放大,是辆半新的双排座大吉普。司机瘦小干瘪。搭车,司机司空见惯,谈妥价格,我们挤上车。草场和戈壁滩没有路,汽车往哪里走,草碾实了就是路。灰不溜秋低头吃草的山羊,突然奔跑起来的黄羊,体型健硕如狮子的牧羊犬,都猝不及防地进入视野。青海湖的气息越来越近,黑夜来临前一刻,车停了。鸟岛到了。

  在鸟岛的那天晚上,如果没有那家小饭馆将我们一直收留到打烊,如果没有那位丹阳籍支边老人将我们收留到天明,我们五个人即便冻不死,也会严重冻伤。昼夜温差大是内陆气候的特点,但鸟岛的温差尤其大,达到60度。这个经验前所未有。那天夜里,最低温度零下43度,自来水管全部冻结,早起时的洗脸漱口水,都是老人从后山的水井挑来的。

  老人姓吴,迄今记得。江苏丹阳人,鸟岛管理处的会计,明年就要退休。“退休后回丹阳吗?”丹阳离我的出生地芜湖很近,心里凭空有了亲近感。“不一定。十几岁出来,在高原上待了四十多年,妻子和孩子在丹阳,有时候回去看看,不习惯了。”这是一张被朔风吹黑了的方团脸,厚厚的,有亲切感。昨晚,小饭馆打烊后,我们抱着肩膀在露天下寻找避风的地方,所有的宾馆包括小旅舍全部客满。就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老吴,他正蹲在屋檐下刷牙。这里是鸟岛管理处的办公室兼宿舍,一长排砖砌平房,细溜的院墙,在宾馆和饭馆的背面,没有院门,如果允许的话,屋檐下的走廊应该可以夜宿。没等我们多请求,老吴站起来,说:“到我屋里凑合下吧,有一张床,两个女孩子可以睡,男孩和我打个地铺。”“吃了吗?”“没有。”“那做点热汤面吧,不麻烦,不吃不行。”

  后来这些年,老吴用大菜刀嘁哩喀啦切大白菜成为一道记忆痕迹,偶尔会飘出来。干活的姿势暴露了经历,支边四十年,老吴的面相和习惯已经完全像西北人了。那个夜晚,年轻的我一直在琢磨,西北的风和水那么硬,老吴为什么不回富庶的江南?直到我自己从西北回到江南,又从江南回到北方,在北方一住二十多年,慢慢有点理解了。起初是热情,慢慢会被西北的风土人情也就是文化感染,也会置换骨子里的血液。寒冷的夜晚,看到了灯光,进到温暖的小屋,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听到传奇的人生。青年时的这次遭遇,让我一直怀念。

  中午,吃完热腾腾的白菜面条,继续上路。又是一趟更加辛苦的跋涉,同行中的那个女生哭了,但也没掉队。小雨,气温比前一日低多了。还好,拦到一辆车,车费也比前一日高许多。赶在正午时分回到刚察,雨还在下。在养路工的帐篷里烤干了衣服,等车。养路工的话真少。地广人稀的地方,语言似乎失去了意义。暖炉上围成圈的土豆与拥挤的简易床,成为特写。

  回来后,一直想写封信,哪怕是张明信片,也行。结果什么也没写。

  前几天,有人问我后悔不后悔当年到西北读书。怎么会后悔呢!人的一生走过的路都是财富,这个道理不需走完人生,就会明白。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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