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歌看陆游的婚恋生活
2019年08月23日 08:3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8月23日第1763期 作者:徐有富

  程千帆《古诗今选》在品评黄庭坚《戏和答禽语》诗时说:“到了唐代,就有人借与鸟叫声类似的辞意加以发挥,构成诗篇,即所谓禽言诗。在宋代,这种诗更为流行。”

  宋代禽言诗中,吟咏姑恶鸟叫声的诗最具反对封建礼教的意义。明人方以智《通雅》对姑恶鸟作过考证,称其“如鸠,黑色,以四月鸣,曰苦苦,又名姑恶,俗以妇被姑苦死而化”。“姑”指婆婆。旧社会家庭规模较大,家庭成员间难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矛盾,其中尤以婆媳之间的矛盾最普遍、最突出。而在婆媳矛盾中,婆婆显然占据支配地位,媳妇则一般处于被支配的地位。社会舆论总的来说倾向于谴责婆婆,同情媳妇,鸟名“姑恶”也说明了这一点。

  宋代咏姑恶诗的观点不尽相同,有人为了维护封建社会秩序,在诗中为婆婆说话,如于石《姑恶》诗云:“村南村北麦花老,姑恶声声啼不了。有姑不养反怨姑,至今为尔伤风教。噫!君虽不仁臣当忠,父虽不慈子当孝。”但是,多数具有进步思想的诗人则对饱受婆婆虐待的小媳妇深表同情。如苏东坡在黄州期间曾写过组诗《五禽言》,其五咏姑恶,自注:“姑恶,水鸟也。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范成大也写过一首《姑恶》,序云:“姑恶,水禽,以其声得名。世传姑虐其妇,妇死所化。东坡诗云:‘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此句泣鬼神。余行苕霅,始闻其声,昼夜哀厉不绝。客有恶之,以为此必子妇之不孝者,予为作《后姑恶诗》。”范成大在诗中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姑不恶,妇不死,与人作妇亦大难,已死人言尚如此。”

  陆游有十四首诗描写了姑恶鸟悲哀的叫声,如《剑南诗稿》卷一四《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曰姑恶,感而作诗》中,运用拟人的方法,写一位遭遣的小媳妇倾诉自己悲惨的命运:

  女生藏深闺,未省窥墙藩。上车移所天,父母为它门。妾身虽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头鸡鸣,梳髻著襦裙。堂上奉洒扫,厨中具盘飧。青青摘葵苋,恨不美熊蹯。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放弃不敢怨。所悲孤大(一作“姑无”)恩。古路傍陂泽,微雨鬼火昏。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

  此诗告诉我们,这位过门不久的小媳妇,还是懂礼貌、敬公婆的,人也很勤快,鸡叫头遍就起床干活了,既洒扫庭除,又摘菜做饭,而且还精益求精。被驱遣的主要原因,就是没给婆婆生个孙子。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戴礼记》有“七去”之条,第一条为“不顺父母”,第二条为“无子”。可见,封建制度与封建礼教是造成小媳妇被遗弃的根源。

  人们早就注意到,陆游咏姑恶的诗既多又好,这应与他和前妻唐氏的婚姻悲剧有关。如清人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七在论及这首诗时说:“放翁姑恶诗题云《夏夜闻水鸟声甚哀苦,若曰姑恶,感而作诗》。按放翁初取(娶)唐氏,不得于姑而出。翁暮年《沈氏园》诗所以作也。翁意未必感此,然非所宜命题也。”姚范的话说得曲曲折折、躲躲闪闪,还是道出了陆游一再歌咏姑恶诗的难言之隐。

  宋人周密在《齐东野语》卷一《放翁钟情前室》中谈道:“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赵)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而赋《钗头凤》一词题壁间。”此次陆游与前妻唐氏相遇于沈园,是在绍兴二十五年(1155),陆游时年31岁。不久后,唐氏便抑郁而死。

  周密所述大致符合实际情况,因为有陆游的诗词为证。陆游与前妻唐氏的美满婚姻以悲剧为结局,给双方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以致终身难忘。绍熙三年(1192),陆游68岁,尝作七律一首,题为《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中二联云:“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庆元五年(1199),陆游75岁。他旧地重游,写了《沈园》二首,其二云:“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40年前,陆游才35岁,唐氏就已去世了,去世时正年纪轻轻。开禧元年(1205),陆游81岁,复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其二云:“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嘉定元年(1208),陆游84岁,作《春游》七绝四首,其四云:“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当年冬天,陆游就去世了。可见,陆游对与前妻的婚姻悲剧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那么,陆游反复吟咏姑恶是否真的与他和唐氏的婚姻悲剧密切相关呢?答案是肯定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开禧二年,陆游82岁,还写了一首《夜闻姑恶》:“学道当于万事轻,可怜力浅未忘情。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在风雨之夜,他又听到了姑恶悲哀的啼哭声,那些无法忘怀的往事再次难以抑制地袭上心头。他在垂暮之年想放下但就是放不下的显然是他与前妻唐氏那段极其幸福,而又极其短暂、极其悲惨的婚姻。这一悲剧显然是他母亲造成的。

  陆游也在诗词中含蓄地表达了他对母亲的不满。那首《钗头凤》上阕有“东风恶”三字。唐人王建《春去曲》有两句诗:“就中一夜东风恶,收红拾紫无遗落。”诗人是将“东风”作为春天花朵摧残者的形象来描写的,所以称之为“恶”。陆游词中的“东风”显然隐喻他的母亲。古代知识分子特别重视孝道,儿子暗称母亲“恶”是十分罕见的,在母子之情与夫妻之爱发生剧烈矛盾时,陆游在道义上屈服于母亲,而在感情上则倾向于妻子。因为他的母亲实际上是封建礼教的代表,所以一个“恶”字既表现了他对母亲强行拆散自己美满婚姻的愤恨,也表现了他对封建礼教的控诉。陆游词中的“东风恶”与其诗中“姑恶”的含义是一脉相承的,其思想意义也是相通的。

  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二谈到过唐氏遭遣的原因:“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遣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这种说法颇有道理,淳熙十四年(1187),陆游63岁,曾作七绝二首,题为《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其一云:“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夫妻共同制作菊枕是他们新婚不久的一个生活细节。可见,当时的新婚生活还是挺甜蜜、挺浪漫的,并且诉诸于诗,还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反响。

  陆游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父母亲特别重视他的仕途是可以理解的。在他们看来,陆游刚进京参加完科举考试不久,就沉溺于新婚的嬉乐之中,会影响儿子的前途,便把责任强加于媳妇身上。此外,从陆游《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曰姑恶,感而作诗》可知,那位被驱遣的小媳妇并无过错,主要原因就是未给婆婆生个孙子。唐氏婚后未能及时为婆婆生个孙子,显然也是她遭到驱遣的重要原因之一。

  陆游与唐氏的美满婚姻被陆母拆散了,唐氏甚至结束了自己年轻而美丽的生命,陆游对他们的婚姻悲剧也终生难忘,以致不断地写诗作词,对以他母亲为代表的封建礼教作了有力的谴责与控诉。其中,他苦吟的姑恶诗,也是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

责任编辑:刘远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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