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波:记忆带我走向你
2019年05月17日 08:2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5月17日第1694期 作者:蔡波

  去年暑期,正值酷热折磨着北方的日子,打开大学班级的微信群,一则噩耗赫然映入眼帘:7月26日,同学吕守生不幸撒手人寰。下一栏是班长的评语“守生这个头开得不好啊”,在他心中,不单单是往年聚会上的那句开场白——“最值得骄傲的是,我班同学没有掉队的”——必须改动了,还有某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

  其实,吕守生的离世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因为通过他爱人的留言得知,他“近几年的元旦和春节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脑血栓和糖尿病并发症雪上加霜一般击溃了他。许多年来,疾病一直像恶魔附体般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糖尿病并发症致使他的视力急剧下降,酷爱阅读的他被迫与亲人般的书籍告别;之后是面临腿部截肢的风险,这位出生在海浪脚下、崇尚身心运动的男人行动日益迟缓和艰难,最后几年完全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甚至一度与死神擦肩而过。最终在7月26日这一天,他没有再熬过死亡这一关。我写下诗行悼念他:“你走了/在这酷夏/如此沉闷的大气/如此热的风”。

  然而,又没有人相信他会走得如此匆促,谁能相信记忆中那么壮硕的生命会瞬间消失呢?也许从理性上说,死亡是不可闪避的归宿,个体的生命终结本是一件寻常事,但对于一个与我的生命有所交接、有所融通的友人,他的辞世不可能不在我的感情世界里掀起波澜。守生的死之于我不啻于一阵风暴。

  守生是我大学时代最要好的同学之一,不单是在同一教室听课,同一寝室生活,家庭背景相似、年龄相近等,主要是我俩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即酷爱文学。两个“游离”于专业之外的文青,把主要精力用于读小说和诗歌,还时不时地搞点小创作。从那时起,我们之间就拥有其他同学难以介入的共同话题。

  他是我见到的读书最多的同龄人。他的阅读量可谓惊人,不仅读一般的文学书,还读历史类、政治类的书籍,伟人传记和回忆录是他的最爱。他简直是个书痴,连如厕也会捧着一本书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班级“常识”。

  在刚毕业那几年的通信中,他也不忘谈起他的书。乍到分配地大庆,他就向我讲到他的藏书规划,要在几年内建立起自己的藏书室,那是他渴欲实现的雄心之一。信中说,他不时处于经济拮据状态,除了置办必备的防寒用品,维持最起码的日常饮食之外,最大宗的开销就是购书,有些月份还会负债。

  前几年,在一次短暂的通话中,他又提起他的书,不过这回却带着些许伤感的语调,因为病魔夺走了他正常的视力,而他已告别早年的那些藏书,只能用耳朵去“阅读”有声书。他很满意已拥有数量可观的此类书籍了。在电话中,一贯乐观的他调侃道:毕竟老天还是垂青我,让我有书可听啊!闻听此言,电话另一边的我不禁潸然泪下。

  他还是我最会讲故事的同窗好友。他讲起自己的家族史如数家珍,一代代人纷繁纠结的情感关系,被他一层层揭开,有贲张的血脉,有柔情的泪滴,有拉奥孔一样的拼争场面,有斯芬克斯的谜般预言,他的娓娓道来,显示出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的天赋。在毕业之初的艰难时日里,他告诉我,在备感孤独的状态下他写起自己的回忆录,回望自己十几年(从小学到大学)有笑有泪的学生时代,尤其是难忘的大学岁月。

  他过早地离开人世,没有把那份生命叙事完整地留下。与他相比,无论或读或写或讲,我都是相形见绌的。如果说他是一个令人羡慕的魔幻三角形,既具天资禀赋,又精力旺盛,还葆有一份执着,那么我所有的,只是后一项,一条可怜的直线。

  如今,我不得不提起这支无力的笔,追忆他的点滴人生。就让记忆引导我走向他,尽管他的生命也和其他生命一样普通甚或渺小,在终结时也一样的寻常,但对于我这个平凡的个体来说,他的生命故事却格外吸引着我。在他撒手人世后的两个多月里,我的心情始终很沉重,总想把那份断断续续的记忆串联起来,为错失一面的他,也为一隅徘徊的我,为难能可贵的同窗缘分,为那份共有的对文学的痴迷,留下一点文字。

  大学毕业,因名额受限,他没有返回到海滨的家乡,而是被分配到冰天雪地的大庆。他后来说,那里的气候始终排斥着他这个大浪脚下的孩子,就像当年有同学嘲笑他差一点在小河中沉底一样,他后来解释说,自己是凭借海水的强大浮力游泳的。他确是水中泡大的,但那可是海水啊!

  他说是奇寒的天气和高盐的饮食害了自己的身体,当然,还有他当年被戛然抛入一个遥远陌生之地的落寞和凄苦,远离家人朋友,远离温暖的季风、和煦的日光、惬意的海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从零开始,这是要付出某种身心的代价的,他无奈地承受着,也渐渐地消蚀着自己……

  在来信中,他最常提及的是恋爱和婚姻。他的恋爱观传统而保守,在他看来,宁愿与恋人守在炉火边谈天说地,也不会在街头或公园里双双牵手同行。尽管有种种干扰,他仍坚持找一个同等学历的女孩为生活侣伴,在这一点上他绝不退缩和让步。他的恋爱之路可谓充满坎坷。那些无果的相亲占去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总不免令他心情沮丧。

  而即便他处境不顺,他依然竭力督促我谈恋爱,希望我早日找到那份夫妻间独有的“力量和温热”。正如他在一封信中所列的那样:你目前身体状况如何?你在文学上有没有什么成绩?你恋爱了吗?以上三项,一直是他来信必问的。有这样一个问候我、关心我的朋友,我感到很温暖。

  也许是好事多磨,在他几乎失去了耐心的时候,终于遇到了属于自己的“好缘分”,一位中文系毕业的女生与他喜结连理,两个孤独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开始了他们相依为命的婚姻生活,真可谓“孤独依靠着孤独”。他俩都是孑然一身地在异乡生活,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面对着必须依靠自己打拼的陌生世界。三十多年后,在他病魔缠身的时候,是他的妻子支撑着羸弱的身体搀扶着他蹒跚而行,走进住院处,走进透析室,走进病房,日夜陪坐在他身旁。尽管没有希望中那么长的时光相伴,但相守在一起的日子毕竟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在那段逝去的河流中曾有那么美妙的歌声响起……

  他还是第一个赠诗给我的人。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他写了一首旧体诗,作为礼物送给我,我一直把它压在一册笔记簿的塑料内封里,看见笔记簿时就会翻出来读读,仿佛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抽出那半页稿纸,见笺如晤是那一刻独有的心情。它毕竟是我大学时代的第一幅“画像”,我的最初的文字轮廓和身影即浮现于其间。

  他留给我的文字还包括十几封书函,写于大学毕业初的五年间,都是用浅绿色稿纸誊写,隽逸的文字有条不紊地填满那一个个小方格。它在我眼中的分量极重,至今我仍作为珍贵的物件收藏着,一次次搬家也没有将其遗弃。信如其人,他的来函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他这个人,他的古道热肠,他的风趣诙谐,他的敢笑敢骂,时而如严肃的老师,时而如顽皮的赤子。我尤其喜欢他描写个人生活场景的那些文字,总是那样别具一格,鲜活自然,栩栩如生,一个热爱生活的爽直男子汉形象水晶般透明地跃然纸上。

  当记忆引导我的脚步走向他——吕守生,我的同窗好友,我总会想起许许多多陈年往事,一件件,一桩桩,相随着,折叠着,些许清晰,些许模糊,朦胧者如月色,明澈者如日光,照拂在我旧时的岁月里。我始终不知道它们对我发生了怎样的影响,但是我依稀感到那影响是始终存在的,像细雨润物一样。我感谢上苍赐给我这位好友,尽管唯有同窗四年,通信五年,三十年未谋一面,而今他又走失在另一条漆黑的长路上。

  当记忆引导我的脚步走向他,我会看到脚下那条跋涉而来的路,那温暖的友情即是一盏不熄的街灯……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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