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纽约的一个文化符号
2022年04月14日 08:4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4月14日第2387期 作者:杨琼

  2月底,《纽约的一个雨天》(A Rainy Day in New York,2019)登陆全国院线,这也是美国导演、编剧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电影作品第一次在国内正式上映。伍迪·艾伦喜欢以纽约为背景创作,他一半的电影都在讲述纽约的故事。他不仅在电影和其他作品中呈现纽约的风貌,创造了风格化的纽约形象,更是这座城市一个无法替代的化身。毫无疑问,伍迪·艾伦已经成为纽约的一个文化符号。

  纽约:那些无疾而终的爱情

  《纽约的一个雨天》是一部浪漫的爱情片,讲述了一对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在一个周末渐行渐远的过程。伴随着音乐,电影在美国东部一所历史悠久的文理学院中开场。老派的校园、充满精英气息的学术氛围、家庭的期待与自身个性的冲突,年轻的男主角盖茨比以富有个性的内心独白,快速将观众带入电影世界。盖茨比的女友阿什莉作为校报记者得到了去纽约采访著名导演的机会,为此雀跃不已。而盖茨比就来自纽约的中上层家庭,对那里非常熟悉,决定借此机会和女友一起逛逛纽约的文化胜地,度过周末。来自亚利桑那的银行家之女阿什莉向往纽约文化演艺圈的光环,幻想由此拿到普利策奖或者进入演艺圈,这种想法使她因故延长的采访最后演变为一场闹剧:先是应导演之邀去看电影,又陪编剧一起寻找出轨的老婆,因缘际会差点和偶遇的男明星过夜,最后则是在纽约的雨天中狼狈离开。盖茨比精心准备的纽约文化之旅在女友的爽约之下成了泡影。他只能到处闲逛,先是参加了电影拍摄,又偶遇了前女友的妹妹,谈话无比投机,最后和妈妈进行了坦诚的交流。第二天,盖茨比和阿什莉仍然按照原计划一起坐马车,但在阿什莉将一句科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的歌词当作莎士比亚的名句之后,盖茨比提出了分手。

  如果说阿什莉的一天是新贵阶层试图闯入纽约上流社会而狼狈失败的一天,盖茨比的一天则是告别叛逆、回归自身阶层的一天。阿什莉的家庭虽然富有,但西部地区出身的新贵比起浸淫于东部精英文化中的中上阶层来说,眼界和价值观终究不同。当盖茨比精心策划了包括参观历史悠久的酒店建筑、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等在内的文化观光时,阿什莉想到的是要花多少钱,关注的是纽约的纸醉金迷。她的谈吐漏洞百出,显示出文化修养的匮乏,闹了不少笑话。盖茨比则阅读广泛,感性文艺,面对所谓名流也能谈笑自如。影片最后,盖茨比与前女友的妹妹在雨中相拥,其实是对自身人生轨迹的回归。

  怎样的爱情才能恒久?这是伍迪·艾伦电影反复追问的一个问题。40多年前使得伍迪·艾伦声名大噪的《安妮·霍尔》(Anne Hall,1977,该片获第50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四项大奖),同样讲述一对情侣的感情如何在纽约无疾而终。片中,由伍迪·艾伦饰演的男主人公阿尔维是一位喜爱思辨、神经质而悲观的犹太喜剧家,步入中年的他已经历数次感情失败;女主人公安妮来自中西部,年轻而充满活力,来到纽约寻找机会。二者偶然相遇并为彼此着迷,很快感情升温。但安妮在阿尔维的帮助下接受高等教育,成长为一位优秀而独立的歌手之后,开始向往“自由而充满希望”的好莱坞,对于保守而精英化的纽约不再留恋。同样失宠的还有阿尔维,此时即使他放下启蒙者的心态,卑微地去迎合安妮的喜好,也无法再留住她的心。

  《安妮·霍尔》的情节算不上新奇,但是喜剧化而多元的呈现方式,以及蕴含的哲学思辨使它成为不朽的经典。电影使用了男主人公的回忆视角,带有大量的心灵独白和自我剖析。这种精神分析式的自我审视带有强烈的精英文化色彩,多次以自我解嘲的方式呈现。电影中,安妮出轨离阿尔维而去,后者竟然拦住三位路人问,他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其中一对恋人说,成为快乐伴侣的秘诀是“浅薄、空洞、毫无趣味”。爱情无法持续的挫败,以及阿尔维的痛苦被归结于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在睿智的台词带来密集笑点的同时,电影也触及了许多深刻的问题:比如犹太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之间的差异,知识分子男性的“导师”形象与女性的启蒙和自主,当代世界中老派精英优越感的失落与新价值观的崛起,以及男主角乃至伍迪·艾伦电影始终追问的爱情的本质。

  纽约:多元与传统,堕落与新生

  有趣的是纽约在那些无疾而终的爱情中扮演的角色。在喜剧《怎样都行》(Whatever Works,2009)中,离异老教授鲍里斯邂逅美国南部来的年轻姑娘梅洛迪,竟很快结婚但又被第三者拆散,并各自开始了新的感情;梅洛迪的父母婚姻破裂,来纽约后不久便双双大胆开始了第二春。剧中人都遵循本心,努力取悦自己,皆因受到环境的鼓励。《纽约的一个雨天》中,盖茨比和阿什莉之间价值观和素养的差异当然由来已久,但在那个周末之前却是相安无事。是纽约这一文化场域使得二者的差异放大,电影开场时这对年轻人的浓情蜜意,最终在纽约的雨中消融。一个向着看似光鲜、内里不乏不堪的名人世界积极奔赴,一个向着精英阶层至少表面富有文化气息的生活回归,直至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分道扬镳。正如伍迪·艾伦在许多关于纽约的电影中展示的那样,纽约是梦生长的地方,也是梦破碎的地方,多元的文化场域给了人们多种选择空间,也提供了更多的诱惑,在这里“心灵的契合”变得更为难得。

  在美国的文化版图中,纽约是东部精神的集中体现地,一方面因其各国移民众多、文化产业发达而容纳了丰富多元的人文景观,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长期存在的以白人男性为中心的精英观念。纽约被称为“世界之城”,它允许突破,但更坚守传统;遍地是机会,但有时又高不可攀。《安妮·霍尔》中,纽约保守的风格为成长了的安妮所厌倦,作为独立女性寻求事业和情感的突破,她选择了更欢迎自由探索和新价值观的好莱坞。而30年后,随着电影生产格局的变化,纽约的这种保守主义又在《好莱坞式结局》(Hollywood Ending,2002)中得到了辩护。影片对好莱坞电影的工业化和体系化加以嘲讽,暗示艺术家在那里不得不放弃对艺术的坚持,融入既有的模式和套路。相反,纽约则代表了古典式的艺术信仰,成为艺术家坚持个人价值的避风港。《名人百态》(Celebrity,1998)以纽约文化产业的明星圈子为背景,诸多现实中名人的客串演出使它打破了虚构和现实的界限。主人公是一个游走于明星圈边缘的普通人,他感情上的失败侧面显示出文娱圈荣光的虚幻之处。

  在描写纽约的早期经典电影《曼哈顿》(Manhattan,1979)中,中年喜剧作家艾萨克在年轻的女友特蕾西、朋友的情人玛丽和前妻吉尔之间遍历情感波折。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最喜欢的人是特蕾西,试图重修旧好时,特蕾西已经在去伦敦进修的路上。一直被艾萨克视为启蒙对象的年轻女孩这样对他道别:“不是每个人都会堕落”,“你应该对人们多点信心。”这里,纽约是令人变得世俗而“堕落”之地。《纽约的一个雨天》中,盖茨比的母亲向他吐露,自己在遇到盖茨比父亲时只是一个中西部来的陪酒女,而盖茨比家的财富地位最初就来自她攒下的钱。这一私人历史提示,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纽约被埋藏、被粉饰,最终成就了这个城市光鲜的外表。

  作为纽约文化代表的伍迪·艾伦

  伍迪·艾伦,1935年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中下层犹太家庭,从15岁时就开始发表笑话和幽默作品,后来进入电视行业,撰写节目剧本,参与导演和演出。他在戏剧领域也享有盛名,写过不少百老汇喜剧,还表演喜剧和脱口秀。作为作家,他为《纽约客》等高品位的文化杂志撰写过近百篇小说和幽默短篇,发表独幕剧剧本和随笔,出版过近十部文集和回忆录。20世纪60年代开始自己编剧和导演电影,并参演了其中不少电影。此外,他在爵士乐方面造诣精深,作为单簧管演奏家,是乐队的固定成员。1979年,《安妮·霍尔》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大放异彩,他却没有出席,正是为了参加单簧管演出。伍迪·艾伦并非科班出身,他早年曾在纽约大学学习传播和电影,后退学,退学的原因是未能通过“电影制作”这门课的考试。他在电影方面的成就使这件事显得非常讽刺。

  伍迪·艾伦作品带有强烈的原创风格和个人色彩,正因为在许多艺术领域富有建树,他的电影呈现出鲜明的艺术气质。风格化的爵士音乐,是其电影标志性的特征之一,而爵士乐正是纽约文化的一部分。20世纪初,爵士乐起源于新奥尔良,但在20年代,纽约以其浮华和自由吸引了最好的爵士音乐家,《了不起的盖茨比》就是一部反映纽约“爵士时代”的小说。如今的纽约是当仁不让的世界爵士乐之都。伍迪·艾伦电影对于爵士乐的偏爱处处可见,营造了浪漫的艺术气息。许多影迷赞赏他的音乐品位,按图索骥购买唱片,他自己也曾说:“我的电影最大的成就,可能是丰富了观众的唱片收藏柜。”《曼哈顿》影片的创作灵感是美国民族音乐的创始人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1898—1937)的名曲《蓝色狂想曲》。与之相匹配,电影拍成了黑白片,纽约著名景点帝国餐厅(建于1946年)、中央公园(1858年初次开放)等为电影增添了怀旧感。美国影评人常常对伍迪·艾伦电影的服饰、布景等场面调度元素表示赞赏,无疑他对于电影的视觉效果具有很高追求。而所有这些特征中,最有辨识度的也许是伍迪·艾伦镜头下的男性知识分子主人公,他们常常像他本人一样具有神经质、沉湎于追问和思辨的特质,又乐于讲述,絮絮叨叨、富有幽默感而忧郁的对白和独白是伍迪·艾伦的独家标志。

  美国著名导演希德尼·鲁迈特(Sidney Lumet)曾说:“在好莱坞,演员学习表演靠的是看电视。而在纽约,他们只要在街上逛逛就可以学到更多。”伍迪·艾伦电影展现纽约的历史遗迹、文化风物,因为这就是他的城市、他的生活。《曼哈顿》被许多评论者称为伍迪·艾伦“写给纽约的情书”和“赞美诗”,开场以曼哈顿为中心的纽约鸟瞰镜头被视为经典,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纽约中央火车站等地标性建筑尽收眼底。这组蒙太奇镜头伴随着一段旁白,是男主人公读的一本书的内容:“他爱慕纽约市。他崇拜它的每一个部分。不,应该说:他,他把它的每一处都浪漫化了。是的。对他来说,不管是什么季节,这都是一个存在于黑白两色中的城市,在乔治·格什温的伟大曲调中搏动着。”这段旁白显然也是伍迪·艾伦自己的内心独白,他曾说:“纽约真的是一个伟大的城市。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认为。”《汉娜姐妹》(Hannah and Her Sisters,1986)、《怎样都行》《蓝色茉莉》(Blue Jasmine,2013)、《咖啡公社》(Café Society,2016)等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中央公园、皇后区大桥和纽约的诸多码头,各种艺术影院、书店、餐馆、博物馆和富有历史的酒店,多是伍迪·艾伦自己经常出没之地,也因此使电影中的场景成为纽约知识阶层生活的一份特别记录。许多影迷从他的电影中寻找旅行的灵感,互联网上“伍迪·艾伦电影打卡指南”版本繁多,《国家地理》为他制作了纽约专辑,甚至有旅游公司常年运营伍迪·艾伦主题城市游。

  高产的伍迪·艾伦从1966年至今,已经拍了49部大银幕电影。自1977年《安妮·霍尔》大获成功后,他保持了旺盛的创作精力,几乎以一年一部的速度拍摄新片。许多欧美观众已习惯于每年观看伍迪·艾伦新作。对于中国观众来说,《纽约的一个雨天》的上映是一件幸事,因为结识伍迪·艾伦,就了解了美国电影史上重要的一页。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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