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人们选择一个能代表巴黎的法国作家,我想没有比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更合适的了。因为作家个人的精神气质和巴黎这个城市的精神气质非常吻合。
2021年是普鲁斯特诞辰150周年,2022年是普鲁斯特去世100周年。法国在普鲁斯特的相关地都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卡纳瓦莱—巴黎历史博物馆举办的特展——“马塞尔·普鲁斯特:一部巴黎小说”。3月27日,我来到巴黎玛黑区这座修葺一新的博物馆观展,从中理解了巴黎在普鲁斯特小说中的地位,以及作家的生活、创作与巴黎水乳交融的关系。
巴黎的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1871年7月10日出生于巴黎十六区拉封丹街96号。他的母亲出身于犹太富商家庭,父亲是医学院的名教授。1873年,弟弟罗伯特出生后,父母搬到巴黎八区玛德莱娜教堂附近。他和童年小伙伴们流连忘返的地方是香榭丽舍花园、蒙索公园。他还喜欢看展览、看戏。附近的卢浮宫博物馆、大小剧院培养了他最初的审美趣味。
普鲁斯特当时所在的孔多塞高中是一所富家子弟学校。在这里,他结识了对他日后创作影响深远的人物。这些人物是未来的医生、画家、音乐家和政客。他们或者成为他作品中的人物,或者推动了他的文学事业。
和许多作家有着不幸的童年经验相反,普鲁斯特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度过的。优越的物质条件,充满文化气息的巴黎生活塑造了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精致的外表。他也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写进作品中。在小说中他曾写到“我”对戏剧的痴迷:“每天早上我跑到莫里斯广告柱那儿看当天的演出广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扫兴或者更让我幸福,这取决于每部剧的广告词、剧名和刚刚贴上还显得潮湿的招贴画的颜色所带给我的想象。”
青年时期,他迷上了贵族沙龙。1893年,刚22岁, 普鲁斯特就受邀参加了巴黎八区玛德莱娜·勒梅尔的周二贵族沙龙,这里是艺术家、政客等聚会、交流的场所。普鲁斯特在这个沙龙里认识了罗伯特·孟德斯鸠(Robert Montesquiou),一个穿衣打扮极为讲究的花花公子,普鲁斯特称他为“美的教授”。他也常常在靠近蒙索公园父母的公寓里举行晚会,种种便利条件使他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并在作品中反映他身处其中的上流社会群体。沙龙女主人玛德莱娜·勒梅尔启发了他塑造维尔迪兰这一贵族妇女形象。普鲁斯特小说中所有的场景、所有的人物,几乎都能从他的巴黎生活中找到痕迹和影子。
普鲁斯特的卧室
上帝给了普鲁斯特金色的童年和奢华的青年,给了他创作需要的生活素材,却唯独没有给他一个可以支撑创作的健康身体。1881年,他只有10岁,在布洛涅森林和家人散步时哮喘症就首次发作,从此伴随终生。然而,敏感的体质也造成了他对外界极度灵敏的感知。
展览中引人注目的是“普鲁斯特的卧室”,里面有作家生前用过的几样东西:一件厚厚的深蓝色水獭毛皮大衣,一根手杖。墙上的玻璃镜框里有一块软木。他房间四周的墙上都贴满了这样的软木来隔音。窗户也常年关闭,因为他对外面树木上的花粉过敏。卧室里最令人动容的是一张看起来普通的铁床,普鲁斯特过分敏感的体质使得他对睡眠环境的要求非常高。这张床是别人送的昂贵礼物,是那个时代最流行、最舒适的床。普鲁斯特生命的最后几年就是在床上度过的,《追忆似水年华》大部分也是在这张床上完成的。他的起居习惯跟常人完全相反。白天睡觉,晚上八点左右起床,夜深人静时写作。他就像一株脆弱的植物,外面任何风吹草动对他都可能产生致命的影响。
尽管身体越来越糟,普鲁斯特仍然出去交际。据他的保姆塞蕾丝特回忆,每当她看到普鲁斯特回家之后筋疲力尽的样子,就问他为什么这样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为什么非得要参加聚会。普鲁斯特回答说:“亲爱的塞蕾丝特,这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好的想象力呀!”为了写书,写这些人,就必须亲自去观察。普鲁斯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他想和时间赛跑:“你们知道我希望看到我的作品出版,换句话说,就是我应该活到作品完成。”
我在展览中看到了作家的手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用杜鹃啼血形容他的创作毫不过分。据说1919年《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后,评委去他的住处通知他时,他还在睡觉,可见他有多么劳累。
展览上有一个视频,是保姆塞蕾丝特回忆1922年的一天,普鲁斯特很高兴地说:“亲爱的塞蕾丝特,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夜里我终于在书稿上写了‘完’,现在我可以死了!”他是当年11月18日去世的。
普鲁斯特的巴黎
普鲁斯特年轻时热衷于两件事:一是着迷于肥马轻裘、觥筹交错的贵族沙龙,二是对音乐、美术、建筑等艺术品的爱好。这一切,都成为作家在严实封闭的卧室里加工创作的素材。他用点石成金的魔幻之笔,将那些险些逝去的衣香鬓影、欢声笑语化作艺术的真实,巴黎也由此沾染了他的艺术色彩。
首先,巴黎是普鲁斯特笔下的巴黎。据统计,“巴黎”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出现了578次。小说呈现的正是法国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到1918年一战胜利 “美好年代”时期的巴黎画卷。
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属于上流社会的斯万本来住在圣路易岛,和旧贵族为邻,但是他娶交际花奥黛特成为社交界的丑闻,因而被上流社会拒之门外。于是他搬到了巴黎西部的凯旋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过上了相对自由、舒适的生活。这非常符合巴黎的现实。普鲁斯特生活的19世纪末期,巴黎已经完成了拿破仑第二帝国时期的城市改造。在拿破仑三世的支持下,城市规划师奥斯曼男爵大刀阔斧,将一个人口拥挤、街道窄小、脏乱不堪的巴黎改造成了一个现代化大都市。巴黎歌剧院等宽敞明亮的演出场地,让贵族在沙龙之外找到了新的交际场所。巴黎西部的香榭丽舍大街、布洛涅森林附近成为有钱人置办府邸、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不管是生活中,还是在作品中,这个群体活动和交往的范围都不断扩大。他们或是在沙龙中高谈阔论,或是在歌剧院争相媲美,或是在布洛涅森林骑马散步。他们中有走向颓势的旧贵族,也有崛起的中产阶级新贵;有跨越阶层的同性恋,也有出入欢场的交际花。这些都被普鲁斯特写进了小说。
其次,巴黎是读者与普鲁斯特相遇的巴黎。
巴黎常年都有“沿着普鲁斯特的足迹”之旅一日游项目。线路主要集中在巴黎的十六区和八区,可以看到作家出生、上学、交际、写作、去世的地点。八区的奥斯曼大街102 号普鲁斯特故居值得一提。他在这里生活得最久,《追忆似水年华》大部分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就是在这里, 女仆塞丽娜有一次坚持让他喝茶, 不小心掉进茶里一块烤面包,他的嘴唇碰到了濡湿的面包屑,使得玛德莱娜蛋糕的“无意识回忆”(mémoire inconsciente),引发了文学史上的地震。丽兹酒店是全球最豪华的酒店之一,是会见巴黎名流的场所,普鲁斯特每周都有几次来这里晚餐。在《追忆似水年华》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里,普鲁斯特这样描写丽兹酒店一带巴黎的夜景:“夜晚如同1914年那样美,那时巴黎岌岌可危。明月如同一轮皎洁的银盘,让我们最后一刻看到深夜中的这些景象:旺多姆广场、协和广场,我是如此害怕它们毁于一旦。面对威胁,巴黎有一种未经世事的美,一种不欠分毫的美。她昂首挺胸,将那些毫无自身防护的建筑,暴露于炮火之中。”在作家的笔下,巴黎,像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有一种脆弱之美。
2013年11月14日,距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首卷《在斯万家那边》发表整整100周年。为了纪念这个特别的日子,巴黎首开了一家以普鲁斯特为主题的旅馆——斯万旅馆。雅克·勒戴特(Jacques Letertre)将自己位于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的私人公馆打造成了普鲁斯特书迷的乐园。这个公馆本身是一座20世纪初的建筑,离普鲁斯特居住地不是很远。公馆一共6层,82个房间。6层楼都以小说故事的主要发生地为名:贡布雷、巴尔贝克、圣日耳曼、维尔迪兰、威尼斯等。82个房间全部以小说中的人物命名。走廊和房间挂着小说中提到的画。更加惊人的是一层大厅有个图书室,里面有几百部来自各国的《追忆似水年华》译本,其中包括中文译本。旅馆还印制了与普鲁斯特有关的巴黎地图。
巴黎天文馆花园里的树荫下,每月安排两个周日的普鲁斯特阅读会,人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尽量能接近作家,并且相信,作家的灵魂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看完展览,我走出博物馆,来到旁边的咖啡馆,像巴黎无数的咖啡馆一样,这里很容易买到玛德莱娜点心,我边吃边想到小说中“我”的一段话:“我手头总是带着一张巴黎地图。因为可以容易找到斯万先生和太太住的街道,那里对我来说似乎藏着一个宝贝。”我觉得,巴黎藏着的一个宝贝,就是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生在巴黎,死于巴黎。巴黎,构成了他作品的地理、文化、精神的中心。有人说,巴黎是普鲁斯特作品的主角,没有巴黎,就没有普鲁斯特的作品。反过来,有了普鲁斯特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巴黎才成为巴黎。巴黎的普鲁斯特,普鲁斯特的巴黎,两者相互交融、合二为一。巴黎被称为“光明之城”,就是因为普鲁斯特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呕心沥血创作出永恒的作品,让这座城市永远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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