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栋是吴派考证学的代表人物和乾嘉朴学的奠基人,《荀子微言》是他晚年思想的精华,也是清代专门校释《荀子》的著作。惠栋在校释时不但采取以《易》注《荀》的方式阐发荀学大义,而且对后儒所诟病的“性恶”论等观点加以辩解和维护,开启了清儒治《荀子》的新模式。
旁征博引 考证翔实
《荀子微言》一书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题为“荀子微言”,节录荀文,阐述荀子合于圣人精微要妙之处,篇幅较长;后半部分题为“荀子训格之言”,摘录荀子训格之言,篇幅较短,只条列数语。《荀子微言》的古籍整理体式为随文注释体,即前面为《荀子》的语句,后面加以注语和解释,既勘定版本、训诂字义,又阐发荀学义理。其采取的主要方式有三种。
一是自注,即根据自己的理解加以注释。比如,对于《大略篇》“故其行効,其立効,其置颜色、出辞气効。”惠栋注曰:“宋本皆作效。”勘定了不同时期的版本;对于《儒效篇》“无师法者,人之大殃也。人无师法则隆情矣。”其注曰:“骋其私智,虽当非仁。”阐发了荀学义理;对于《劝学篇》“礼之敬文也”,其注曰:“恭敬而温文”,既训诂了字义,又阐述了其对于“礼”的特质的理解。
二是引用他注,这其中又包括引用杨倞注(最早注解《荀子》全文者)、引古籍注等。引杨倞注是惠栋最常用的方法,往往直接引用杨倞注而不做说明,这充分说明他对杨倞注的赞同与尊重。引古籍注也是惠栋常用的方法,在古籍中他引用最多的是经书,尤其是儒家典籍,兼及史书、子书。比如,对于《王制篇》“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惠栋引《孟子》及赵歧注:“《孟子》曰:‘夫君子,所通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赵歧云:‘君子通于圣人。’”在《儒效篇》“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积也”中,其引《中庸》曰:“《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下言天积于眧眧,地积于撮土,山积于卷石,水积于一勺。郑注曰:‘天地山水,皆合少成多。自小致大,为志诚者亦如此乎。’是也。”
三是以《荀》注《荀》,即用《荀子》语注《荀子》,以作内证。比如在解释《解蔽篇》“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条时,惠栋注曰:“一隅谓之一曲。体常而尽变,谓之大理。”引用的就是《解蔽篇》“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在同一篇中,惠栋在注解“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时曰:“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所引用的就是《儒效篇》“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一语。
以《易》注《荀》
《荀子微言》最大的特色就是“以《易》注《荀》”的方式,即通过《易》经传来校注《荀子》。惠栋是乾嘉朴学的奠基人,他的治《易》成就是清代《易》学的翘楚。在《荀子微言》中,惠栋引用《易》经传之言注解《荀子》达24次,分别是“荀子微言”部分17次、“荀子训格之言”部分7次。惠栋以《易》注《荀》的目的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是训解《荀子》字义。比如,对于《王制篇》中“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一文,惠栋注曰:“在《易》,上经天道,下经人事。上经首《乾》《坤》,故云:‘天地者,生之始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故‘礼义者,治之始也’。下经首《咸》《恒》,故‘君子者,礼义之始也’。是之谓大本。”惠栋用《易经》乾、坤二卦说明天地在宇宙洪荒中“生之始”的地位,接着又用《序卦传》的引文说明礼义形成的过程及天地的初始意义,最终证明礼义为“治之始”,充分将《易》经传与荀子重礼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再如,《王制篇》:“丧祭、朝聘、师旅,一也;贵贱、杀生、与夺,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农农、士士、工工、商商,一也。”惠栋以《易·系辞下》“天下之动贞夫一,故皆曰一也”一语,阐发荀子根据遵循天地运行的规律,强调天地、礼义、君子作为“礼之本”的必然性的观点。
二是揭示《荀子》与《易》经传思想内容会通之处,探究荀子思想的源流。惠栋曾多次指出《荀子》对《易》经传思想的传承。比如《天论篇》:“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能加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其注曰:“即《系辞》天下何思何虑一节之义。”此处所引《系辞》原文为:“《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天论篇》的解释与《系辞》完全一致,说明《荀子》与《易》经传有着较深的渊源。再如,在《劝学》“《乐》之中和也”下,惠栋注曰:“《易》尚中和,《乐》本乎《易》,故云中和。”惠栋并没有训解《荀子》字义,而是认为《荀子》与《易》在某些内容上具有相通的理念。
尊崇荀子 维护荀学
除校注《荀子》之外,惠栋还极力为荀子及荀学辩护,是清代最早尊荀的学者之一。比如,对于饱受后儒诟病的“性恶”说,他多次替荀子辩解。在《成相篇》“暴人当拳,仁人糟糠”下,其注曰:“荀子自谓其言悲切,盖当秦将并一之时,极恶之世,故有性恶之说。”惠栋站在荀子的立场上,认为“性恶”是荀子迫于形势的“悲切”之言。在解释《赋篇》“天下不治,请陈佹诗”时,他说:“孟子言性善,本其初也。荀子言性恶,痛其习也。后之学者不知人论世,而猥以荀子之非,安可与之言学哉!”他还认为荀子由于生逢乱世而“痛其习”,言性恶是为了勉励人积学,强调论人论学应该“知人论世”,否则认识就会不客观。再如,对于荀子的礼学思想,他认为乃承继子夏的礼学而来。在注解《劝学篇》“学至乎礼而后止”“终乎读礼”一语时,他说:“自子夏论《诗》有礼后之说,而夫子与之,故其徒皆传其学。五传至荀子……”,认为子夏至荀子乃一脉相承,荀子的礼学仍为孔门嫡传,这就与排斥荀子、将荀子看成儒家“歧出”的观点截然不同。在分析《不苟篇》中之“微”与“诚”时,惠栋曰:“诚即《中庸》之慎独也,独即《中庸》之至诚也,又谓之微。”将《荀子》与《中庸》会通起来,再一次维护了荀子在儒家正统中的正当性。
为了替荀子辩护,惠栋甚至不惜与宋儒交锋,认为即使是周敦颐、朱熹也对荀学多有借鉴。比如,在解释《不苟篇》中的“诚”字时,惠栋注云:“宋儒谓荀子不识诚字。周子曰:‘诚则无事矣。’正用《荀子》语。然则周子亦不识诚字耶。”主张周敦颐都曾借鉴荀子的观点;对于“至诚则无它事矣”,其注云:“朱子曰:‘诚则众理自然,无一不备,不待思勉而从容中道矣。’”认为朱子与荀子有思想上的一致性;对于“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其注云:“周子所谓诚之通”“周子所谓诚之复。”将周子与荀子的思想联系起来。惠栋的这些注语,不仅论述了宋儒与《荀子》会通之处,而且还不留情面地对宋儒曲解《荀子》的行为进行了批评,批驳了宋儒对荀子不恰当的攻诘,这种勇于批判的态度在当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虽然《荀子微言》并非对《荀子》全书的校释,且存在着随意删减原文、盲从古文等现象,但是作为清代汉学家专门校释《荀子》的肇始之作,此书在校释时既能够旁征博引,又以《易》注《荀》、特色鲜明,并特别重视对荀学义理的阐发,与乾嘉学者重考证、轻义理的方法大相径庭。这在清代《荀子》注本中十分少见,非常值得我们关注。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荀学接受史研究”负责人、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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