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互证:《山海经图》的再认识
2021年11月23日 11:1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1月23日第2293期 作者:贾雯鹤

  因为初中语文课本有鲁迅的散文《阿长与〈山海经〉》,所以中国人大都知道有一部古书叫《山海经》。散文描写阿长送给鲁迅带有图画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和“九头的蛇”,顿时让鲁迅对长妈妈“发生新的敬意”,称她“有伟大的神力”,可见带图的《山海经》对小孩有多么大的魔力。事实上,《山海经》本来就和图画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

  图文并茂:《山海经》的原初形式

  古人在阅读《山海经》文本的时候,意识到《山海经》的原初形式应该是文字和图画相互配合的。宋代朱熹在《记山海经》文中说:“予尝读《山海》诸篇,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东向,或云东首,皆为一定而不易之形,疑本依图画而为之,非实纪载此处有此物也。”(《晦庵集》卷七十一)首先提出《山海经》文字是依据图画来写作的看法。明代胡应麟阅读《山海经》的体验和朱熹相同,他说“经载叔均方耕,讙兜方捕鱼,长臂人两手各操一鱼,竖亥右手把算,羿执弓矢,凿齿执盾,此类皆与纪事之词大异。近世坊间戏取《山海经》怪物为图,意古先有斯图,撰者因而纪之,故其文义应尔”(《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

  晋代郭璞是为《山海经》作注释的第一人,他在为《海外南经》“羽民”作注时说“画似仙人也”,“讙头”作注时说“画亦似仙人也”,“厌火国”作注时说“画似狝猴而黑色也”,“离朱”作注时说“今图作赤鸟”。晚于郭璞的陶渊明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中写道:“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显示他所看到的《山海经》仍然是带图画的。虽然这些《山海经》古图现在都已经失传,但《山海经》最初是图文并茂的形式则是可以确定的。

  俗工臆作:《山海经图》的“差评”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山海经图》都是明清时代的作品。明代版本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刊刻于万历二十一年的胡文焕《山海经图》二卷,独立成书。它的图像不和《山海经》经文配合,而且图像内容有的不见于今本《山海经》的记载,甚至有的图像压根就不在《山海经》记载的范围之内。另外一种是刊刻于万历二十五年的蒋应镐《山海经图》。与胡文焕图不同的是,蒋本的图像是作为插图的形式附在经文之中,与经文相互配合,而且所有图像的内容都是根据今本《山海经》经文进行创作的。

  胡文焕和蒋应镐的《山海经》图风气一开,迅速得到了社会的积极反应。此后新出版的《山海经》有的沿用他们的绘图,有的重新绘图,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山海经》图文并茂的时代。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大受读者欢迎的《山海经图》在学者的眼中,却是一个大大的“差评”。《四库全书总目》的“存目”收有明代王崇庆《山海经释义》十八卷,图二卷,其中的二卷图是根据蒋应镐图绘制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图亦书肆俗工所臆作,不为典据”。《四库全书》收有清代吴任臣《山海经广注》一书,书中载有《山海经图》五卷,大部分是根据胡文焕图绘制的。《总目提要》说“旧本载《图》五卷,分为五类,曰灵祇,曰异域,曰兽族,曰羽禽,曰鳞介,云本宋咸平舒雅旧稿,雅本之张僧繇,其说影响依稀,未之敢据。其图亦以意为之,无论不真出雅与僧繇,即说果确实,二人亦何由见而图之。故今惟录其注,图则从删”。四库馆臣称《山海经图》是“书肆俗工所臆作”或“以意为之”,甚至将图一删了之。《山海经图》难入四库馆臣的法眼,固然与学者历来重文轻图的倾向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对《山海经图》进行深入研究,未能抉发其价值所在,因此给予了一个并不准确的评价。

  以图证文:《山海经图》的价值

  明清时期的《山海经图》,有一类如蒋应镐图和汪绂图等是根据今本《山海经》经文进行创作的,它们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另外一类如胡文焕图等和今本《山海经》经文的内容多有不同之处,其不同之处往往保存了古本《山海经》的信息,值得重视。

  (1)又南三百里,曰栒状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而鼠毛,其名曰鼠,见则其邑大旱。(《东山经》)胡文焕和吴任臣《山海经图》中的鼠都画作鸡的样子,外加一个老鼠尾巴,可以看出图的作者所见《山海经》“鼠毛”是写作“鼠尾”的,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下“鼠”图的图说就明确说:“状如鸡而鼠尾,名曰鼠,见则国大旱。”那么“鼠毛”和“鼠尾”哪个是正确的呢?《山海经》在描写怪奇动物时,往往是有一个主体动物形象,比如鼠就是鸡,另外脑袋、尾巴、四肢等则可能是其他动物的形象。而对其他动物的选取并非随意为之,而是选取该动物较有区别性特征的部分,如虎爪、牛尾等。比较而言,老鼠的毛就不如尾巴的区别性特征强,因此《山海经》作“鼠尾”的可能性更大。鼠,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写作“鼠”,说:“鼠似鸡,鼠尾。”可见许慎所见的《山海经》正作“鼠尾”,证明了《山海经图》鼠鸟的老鼠尾巴是根据古本《山海经》来画的。

  (2)西五十里,曰扶猪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貉而人目,其名曰。(《中山经》)现藏于美国赛克勒美术馆的《蕃兽图》卷,卷前题有“山海百灵”四字。画卷中的动物虽然都没有题写名字,但从图像来看,其中一些怪奇动物是来自于《山海经》的。其中有一幅八只眼睛的动物,在其他《山海经图》中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八只眼睛的动物其实就是《山海经》的兽。今本《山海经》写作“人目”,而《蕃兽图》作者所见《山海经》显然是写作“八目”的,那么二者哪个是正确的呢?郭璞《山海经图赞》说:“有兽八目,厥号曰。”《图赞》是根据《山海经》经文写的,可知郭璞所见《山海经》正作“八目”。《玉篇·鹿部》“”字、《广韵·真韵》“”字引《山海经》皆作“似貉而八目”,可证古本《山海经》写作“八目”,因此《蕃兽图》中的兽是根据古本《山海经》来画的。

  从上文所举的例子来看,《山海经图》可以用来纠正今本《山海经》的错误,因此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不仅如此,《山海经图》还体现了古人卓越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具有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因此才能在民间广泛流传。《山海经图》给幼小的鲁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人面的兽”和“九头的蛇”,其中“九头的蛇”是指相柳;而“人面的兽”则包括“猾褢”“山”和“马腹”等。相信今天的人们在看到这些图画时,同样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正是《山海经图》艺术价值的体现。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山海经》汇校集释”负责人、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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