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 之“身”
2022年01月11日 08:5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月11日第2327期 作者:王佳哲 周可真

  “身”在中国哲学中的核心意义在于形体与心灵合一的生命整体。从词源学上进行考察,“身”“孕”同源,其造字本义指妇女有孕在身,由此逐渐引申出其他意义。“身”的大多义项在先秦典籍中已出现,如身体、自身、道德、我、人、生命、一生、欲望、行为、亲自等。“身”在《老子》文本中共出现23次,与之密切相关的“私”出现3次,“我”出现19次,“己”出现2次,“自”出现33次,“吾”出现22次,“心”出现10次。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身”具有与“道”同等重要的地位。“身”是“道”的承继、“德”的显发、生命的载体,一切意义借由“身”才得以发生。

  古汉语中音同义通,《释名》:“身,伸也,可屈伸。”《说文解字》:“伸,屈伸。从人,申声。”“伸”的造字本义指人屈伸身体。由此得出人之“身”可舒张、延展,并非封闭系统,而是具有与外物通达的可能。身的延展分纵向与横向两个维度。横向于社会关系中延伸至家、国、天下,“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王弼注:“以身及人也……彼皆然也。”于自然关系中延伸至万物,所谓“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说文解字》:“观,谛视也”,深刻的洞察需要“身”之眼的看和心的思索。“身”之纵向延展通达天地与“道”,同时彰显内在之“德”。由于“身”的延展性,其作为中心点贯通了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的万物,“道”与天地万物因“身”而成为一体的存在。“身”上达于“道”,化归于“道”;下达于万物,万物与之共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是庄子对老子关于“身”之延展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人不同于一般生物,因人之“身”具有主观能动性,可延展、通达,不断生成、开显自身的价值与意义,人之贵就在于此。

  “身”不同于“体”。“身”是人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基础,是个体的生命活动,有自我意识,凡与“身”相连多指活泼泼的生命存在。死去的生命称为“遗体”,而非“身体”。“遗体”没有发展性,不具有与社会交互、与天地相合的延展性及贯通性。“身”是个体得以存在、发展、生成的基本条件,是上与天道相合,下与万物共在的基础,是一切意义得以发生的原点。“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王弼注:“不以宠辱荣患损益其身。”老子主张“贵身”,因其知晓“身”的基础性地位。“身”是道与人结合的场域,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交汇点,是自我与世界互动的中介机制。“身”不仅为自我设限,使每个人成为他自己,同时也对世界开放,与万物互感互通。人之自我意识的觉醒就是从“身”出发建构世界图式,因而老子之所以提出“道”就源于对“身”的考察。

  “道”是老子哲学中的核心范畴。《说文解字》:“道,所行道也。从辵,从首。一达谓之道。”即人所走的路。“道”有两个形符,其中“辵”甲骨文作,表示一只脚走在道路上。“首”甲骨文作,表示头部。因而,道的造字本义与身之足部、头部相关。老子之前的“道”一般指形而下的人事之道,是人在自身生活世界中所总结、概括、升华出的道理,如《尚书·商书·太甲下》:“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只有当“道”与“天”相连时,才指超越人世、经验无法企及的神秘道理,如《尚书·商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老子第一次超越天而将“道”独立提出且置于形而上的本体论地位。张岱年指出:“到老子,乃求天之所由生。老子认为在天以前而为天之根本的,即是道。道生于天地之先,为一切之母。”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虽然“道”至高无上,是形而上的宇宙根源,化生万事万物,但仍与人之“身”密切相关,是老子以人的切己之“身”为中心而发出的对人类、社会、宇宙的终极性追问。

  具体到《老子》文本,可从中找到佐证。“道”的提出以及所有的深刻洞见皆源于“身患”,即对“身”的忧患意识。“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高明注:“言身与患相邻,身存而患随,无身则无患,故防患当贵身。”老子将与“身”相关的祸患称为“大患”,可见其对生命的重视,以及对伤害生命的“患”的警惕。老子出于对“身患”的担忧,主张“贵身”“爱身”,暗合于轴心时代人类主体意识觉醒的浪潮,即对生命的珍重,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在对现实处境的思考中寻求生命的觉解与超越。老子身处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诸侯以下犯上、倚强凌弱,社会早已偏离“道”。社会堕落的根源在于人性的沦丧,为了追逐名利不惜以牺牲生命为代价。老子洞察到社会祸乱的根源,对个体生命产生深深的担忧。“身”的毁灭使人丧失一切可能性,因而只有“身患”才可称“大患”,与名利财货相比,个体之“身”高于一切。“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王弼注:“尚名好高,其身必疏。贪货无厌,其身必少。得多利而亡其身,何者为病也?”为了身外之物而将生命置于不顾,这无疑是弃本逐末的行为。不过,老子的哲学追问超越了一己之“身”,而升华为普遍的人类之“身”。“身患”是人类集体性的悲剧命运,老子企图超越现实的种种非正常状态,回归自然生命的本真与美好,由此推究至“道”。人之“身”唯有“法道”才可与天地共在,与万物共荣,与他人和谐相处。

  “法道”的极致便是复归婴儿、赤子的状态:“专气致柔, 能婴儿乎?”“复归于婴儿”不是简单的倒退,而是经历了“有”之后的“无”,是对“有为”与“坚强”的超越。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通体彰显“德”的光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生命的初生状态具有无限的潜能:“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柔弱代表充沛的生命力,更接近“道”之生生不息的本质,反之“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万物由初生到繁茂再到凋零,是生命不可逆的发展历程。老子并非让人退化成婴孩,而是强调人在自我精神上向婴儿状态的复归,这涉及处事态度和人生境界,如此才能达到“和之至”的生命状态。老子贵柔,但并不赞美老弱,其贵柔、不争是为了保全“身”,进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天下莫能与之争”。

  老子贵柔、无为的思想与儒家刚健、进取的思想形成互补,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共同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特性。阴阳、柔刚等相对概念皆源于《易经》,其中阴爻和阳爻两个符号代表宇宙中一切相对的性质,两种性质互相激荡得以生成万事万物。人的精神需要刚健有为,也需要柔弱谦下,如此才能保持平衡、和谐的生命状态,在一张一弛、刚柔并济中使生命圆融无碍、生机盎然。老子更强调阴性、柔弱的一面,认为如此方能容纳万物、以柔克刚,保全自我之“身”,实现生命价值,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以“身”为链接,尊重、爱护每一个人的生命,不将他人异化为工具和手段,不把他人看成与自身毫不相关的他者,而是与自身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庄子》之‘无’的美学精神研究” (17YJC72004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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