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人之学看儒释道工夫论
2021年06月15日 09:0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6月15日第2186期 作者:朱光磊

  西汉司马迁云“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北宋邵康节云“学不究天人不可谓之学”。天人之学一向被认为是传统学问中的精粹之处。天人之学除了就气化氤氲感通处言之外,还可以就儒释道三家心性论的工夫路径言之。若就天人之学来看儒释道三家的工夫论,则更易发覆其深蕴。

  就天而言,中国哲学认为,天地万物皆是由被称作“气”的基础材质所构成。气本身动静交替,伸缩往返,从而品物流形,化成万物。万物如群沤浮冰,旋成旋灭。在此变化的表象下,有一普遍的价值方向,即理。气之聚散而成万物,皆有各自之特性。此特性有二:一方面为气之聚散之条理,此为某物异于他物之特殊性,另一方面则为普遍价值落实于某物上,此为某物之同于他物之普遍性。某物普遍性之展现,需要通过其特殊性得以实现。但在展现过程中,特殊性既可能有特色地展现普遍性,也可能执着于特色从而遮蔽了普遍性。

  就人而言,人是万物之一,故人亦有特殊性与普遍性。按照宋儒的话,特殊性是人的气质之性;普遍性是人的天地之性。此两类皆可谓人之性。从材质上说,人亦为气所禀赋凝聚而成,其中最为感通明觉之处即为人之心。人心与外物(包含自我的肉身以及周围的亲友)感通明觉而获得各种感受,此感受从人之有意识以来即不断地积淀生成。以一例喻之,感通明觉如镜子照物之能力,各种感受则如镜子所照之物。镜子中显现之物,与镜子本身无涉。然而,倘若镜子长年累月地观照某物,会被误以为镜子中所现之物即为镜子本身,从而遮蔽了镜子自身能照的功能。故心本身之感通明觉本为自我主宰之极其自由之物,然而被各种感受阻塞之后,即泥于此诸多感受,而有一不畅通之生命。不过,心本身之主宰并未失去,一旦明晓阻塞之物与本心无关,则又能畅通其生命。故生命畅通与否,仍旧在本心一念之间。

  以天道降衷人心而言,乃指天地之性之普遍性落实于人心。天地之性是绝对的道德命令,具有至高的权威性。如《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也。此在人心中的体现,即为人心至深处必然具有一纯粹的道德律令时时发生着作用。王阳明言:“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此心为道德律令所呈现之良知心。良知心开物成务,赋予万物之存在价值与实践动力,此为儒家之真实。若心中无此道德律令,则一切善行皆是模仿而无根基,故虽有而仍旧为虚幻。这一工夫路径,宋儒多以“涵养”称之。

  以人心秉持天道而言,乃指人心去除遮蔽,展现工夫境界。人心本来能役万物而不被万物役,故为极其自由的主宰。但由于各种偶然性,加之一念昏沉而染成各类具有限定的气质之性。即使在此情况下,人心仍旧可以自我去除遮蔽染污,而在特殊性上展现普遍性价值。而染污去除一分,则普遍性价值的展现就多出一分。这些价值的展现,即是人心所呈现的境界。王阳明言:“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此心为有限之私欲所遮蔽之染污心。故要去除此心之染污,必然以无此染污心为实;倘若有此染污之心,则世间万物就失去道德意义之联系贞定,则必然处于利益纠葛中,而为无道德意义之虚幻物。以例喻之,将人心比作窗牖玻璃,天道之功乃日光透玻璃而进;人道之力乃拭去玻璃之灰尘雾气。如此,染污拭去一分,光明增添一分。最后呈现的境界,则如《孟子》所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这一工夫路径,宋儒多以“察识”称之。

  以上说法以儒家为主,但其构架亦适于道家与佛家。就道家而言,道家并不承认有一可作为普遍律令之天道,也不承认人心深处有必然之普遍价值。老子虽有道体之言,然其道体无必然之内容,故仍以“无”称之;庄子更为境界化,连道体之文辞都少有。故就老庄之意而言,万物虽有气化流行,但流行之中并无一绝对权威性的普遍价值。气化万物,各自具有各自秉性,秉性与秉性之间千差万别,亦无谁优谁劣之说。就人心而言,人心本是感通明觉、自由之主宰,但仍旧会被各种感受所阻塞,于是相互攀比,是己非人。此为道家所反对。故为道者,需要去除心中各类计量,回复到物各付物的自然状态。故老子言“致虚极,守静笃”“吾以观复”;庄子则有“心斋”“坐忘”之工夫。道家心性论中的天人之学,并无一普遍必然之天道,而以人心之日损无为即为自然之天道。

  就佛家而言,缘起法亦不承认有一普遍必然之天道。万物气化流行,缘聚而生,缘散而灭,无有恒常之性。仅就气化某物之短暂状态,可称之为假有。凡夫就假有而执着为真有,以其暂时之特征而构想出永恒之本性,遂生成计量之世界。故学佛者,需要去除心中之杂染,洞察性空假有之旨。故佛家心性论之工夫,亦以人心之荡相遣执为要。佛教在中土发展为中国化的如来藏系。该系学说认为,人心虽有杂染,然其深处仍有一体悟万法真如之本性。由此本性之作用,故心必然具有了悟空性之能力。就此形式而言,此本性具有必然性,以真如本性来贞定万法之如如相状,与天道的作用类似。但就其内容而言,如如相状亦为空性,真如本性亦为空性,故内容上仍旧无有必然性。

  综上,儒家天道具有必然性并降衷于人心,人心亦可去除杂染而秉持天道。而佛、道之天道,则不具有必然的实体性,或者说“不具有必然的实体性”本身是必然的。佛、道之心性工夫,不以“不具必然之实体性”的必然之力降衷见长,而是以人心自我领悟为主。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先秦诸子社会治理的思想体系与理论判释”(18CZX041)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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