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伟民:何谓福柯的“discipline”
2017年07月18日 08:2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7月18日第1250期 作者:莫伟民

  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关注监狱问题。这是因为自从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曾相对沉寂和温顺的法国司法机器因镇压工人、农民、学生、商人和移民而被过度使用。监狱这种惩罚手段不仅没改造好犯人,还制造更多的犯人,以服务于经济和政治目的。犯罪记录致使刑释人员失业而重新犯罪,或被雇主随意处置,或从事剥削最多的工作。但福柯的本意并不是实行监狱改革,因为即使废除监狱这种惩罚手段,社会还会恢复或发明其他手段。因此,福柯致力于通过批判现实制度来说明现实社会据以把某部分人口边缘化的过程这一问题。通过叙述19世纪的监狱敞视主义(panoptisme)、戒训和规范化等政治权力手段对身体的夺取,福柯的“权力物理学”(physique du pouvoir)明确反对监狱、精神病医院、司法、治安体系中的戒训权力对个体身体实施的种种压迫和镇压。

  法文语词“discipline”的含义包括:纪律、规章;训导、制服;学科、科目等,福柯使用这一词意指多义。时下人们通常把“discipline”翻译成“规训”,笔者认为译为“戒训”似更妥,“戒”不仅有“约束”、“纪律”之意,还有“警戒”的意思,而“警戒”与“警觉”、“监视”直接相关。福柯于1975年出版的法文著作题目是《监视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后译成英文本时名为《戒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译成中文时则成了《规训与惩罚》。虽然福柯本人对英译本的标题较为欣赏,但该标题似遮掩了福柯凸显其重在“监视”之本意。从书名上看,“监视”侧重于个体化技术的全方位视角和空间维度这两个关键特征,标题“监视与惩罚”具有理论上的高度连贯性,意为“囚犯受到全方位连续不断的监视,如不服管教就得受罚”,而“戒训”强调的是“约束”、“训练”含义,标题“戒训与惩罚”透出的是“囚犯不服管教就得受罚”这层意思。福柯在《监视与惩罚》中更多强调的是“戒训”权力通过监狱这种惩罚形式来对个体身体实施连续的和精细化的监视和处置,以实现资本主义特定的经济和政治目的。戒训权力通过严格的规章和连续对个体身体实施严密监视,而在监狱、工厂、兵营、学校、医院创造了适合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温驯身体”。福柯引用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le panoptique)正是为了说明这种戒训机构造就了犯人遵纪守法的温驯个体性。边沁所说的环形监狱建筑设有中央塔楼,可透过窗户全方位监视每个囚室中的犯人,而囚犯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以及何时被监视。福柯认为中央塔楼既是权力实施的核心,又是知识记录的场所。当然,无论是“规则”还是“戒训”都不足以完全表达“discipline”一词的全部意思,体现不出该词还具有的“学科”之意,仍是勉为其难的译法。

  在法国,为何戒训权力会聚焦于个体的身体?福柯发现,政治权力甚至在施加于意识形态、人的意识之前,就以有形的方式施加于人们的身体了。而人们向身体强加姿势、态度、使用、空间分布、栖居样态的方式,属于一种有关身体的政治技术。

  福柯把这种针对个体身体的政治技术视为一种医疗技术。柏拉图把知识与政治权力对立起来,福柯则追随尼采强调知识与权力的交织关系:戒训权力侧重于依据一整套规范对个体的整个生存进行全方位、全天候监视的审察(examen),这种权力—知识形式产生出医学、精神病学、心理学、社会学这些“人的科学”。在福柯眼里,当诉诸规范化规则的戒训权力与诉诸法律规则的君权日益冲突时,介于这两者又能超越这两者的临床医学便强势登场,对个体的行为、举止、话语和欲望实行普遍医学化。福柯的新发现是:从根本上使得人之科学话语成为可能的进程,并非是精确科学之合理性取得的进步,而是戒训权力和君权这两种完全异质的机制和话语从并置走向对抗的过程。“discipline”这个法文语词的“学科”含义以及福柯所要阐发的权力与知识的交织关系也就呼之欲出了。令人遗憾的是,在该词的汉语翻译中,无论是“戒训”还是“规训”,都无法包含和体现该词的“学科”含义,更难以展现权力与知识的复杂纠缠关系。

  在《真相与司法形式》一文中,福柯在阐明了中世纪刑事司法之国家化的机制和效应之后,在叙述了戒训权力从17—18世纪开始以持续不断的、个体化的和付出尽可能小的代价这样的方式,渗入整个社会机体而取得尽可能大的权力效应之后,就设法询问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出现且延续至今的“戒训社会”(société disciplinaire)方面的问题:有哪些刑事实践形式能刻画这个社会特征?有哪些戒训权力关系隐藏在这些实践之下?有哪些知识形式、认识类型、认识主体类型是诞生于这个当代戒训社会的?随着西方司法制度和刑事制度的改革和重组,随着非司法权力网络履行了当时司法所负有的职能,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学说就受到了挑战。因为在掌控个体潜在违法之危险性方面,不再是由司法而是由其他处于司法边缘的权力手段来实施的,如管治以及监视、矫正制度的网络:用于监视的管治,用于矫正的心理学、精神病学、犯罪学、医学、教育学制度及其相应机构(学校、医院、疯人院、管治所等)。福柯宣告社会矫形外科学(l’orthopédie sociale)的时代来临了,由戒训权力实施社会控制的时代到来了。他高度评价边沁的敞视式监狱是已实现的社会的乌托邦,并断定:边沁对西方社会的重要性要胜于康德或黑格尔。福柯之所以断定我们都生活在一个由边沁所规划的敞视式监视主义社会里,是因为福柯看到,监视、控制和矫治作为敞视式监视主义的三个方面似乎是权力关系的根本和有特色的维度。斗争是权力关系的核心。面对全社会全方位全程监视,人们奋起反抗戒训权力的斗争就是必须的、紧迫的。

  总之,就福柯的“discipline”一词的含义而言,“戒训”是通过连续而细密的监视为个体身体提供一种解剖—政治,而社会医学则通过统计学为整体人口提供一种生命—政治。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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