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中行:唐五代禅风的一个侧面
2021年11月30日 09:2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1月30日第2298期 作者:侯本塔 马玉琴

  唐五代时期,禅宗派系林立,诸种禅风并行,“异类中行”便是个中代表之一。所谓“异类”,原是相对于佛陀果位而言的因位,包括人、天、畜生等六道众生;于是“异类中行”也就漫指菩萨在悟道后为救度众生而自愿行于众生之中。不过,此说法自洪州宗南泉普愿后,衍生出新的含义,并且得到唐五代禅师的广泛认同与践行,进而成为影响一时的禅林风气。就学界目前关于“异类中行”的研究来看,笔者所见仅尹文汉、欧阳镇等学者的相关论文稍有提及,但并不深入。鉴于此,本文尝试对该观念的提出、影响及其内在禅理加以探讨,以期深化对唐五代禅风的认识与理解。

  南泉普愿与“异类中行”的提出

  率先提出“异类中行”的是洪州宗禅师南泉普愿,他早年学习相部旧章,又历听《楞伽》《华严》,入《中》《百》《门》观,后于马祖道一禅师处得游戏三昧,是洪州宗门下三大士之一。

  南泉禅师在上堂讲法时曾说:“近日禅师太多生,觅一个痴钝底不可得。阿你诸人,莫错用心。欲体此事,直须向佛未出世已前,都无一切名字,密用潜通,无人觉知,与摩时体得,方有少分相应。所以道:‘祖佛不知有,狸奴白牯却知有’。何以如具?他却无如许多般情量,所以唤作如如,早是变也,直须向异类中行。”(《祖堂集》卷十六)关于这段文字的理解歧义颇多,如尚之煜便把“有”解释为“实有”,从而得出狸奴、白牯滞于眼前境界,难以领悟佛法的结论。不过,这种贬评狸奴、白牯的说法与“向异类中行”的主张存在明显抵牾,情理难通。《佛果禅师语录》有言:“若是知有底,聊闻举著,彻骨入髓,踢起便行,坐断报化佛头,不落语默声色。”显然,“知有”实为见性悟道之意。那么,上述两句话应当解释为:祖佛没有悟道,狸奴、白牯却能够悟道。南泉禅师之所以这么说,可以参见万松行秀禅师的话:“成佛作祖,嫌带污名;戴角披毛,推居上位。”(《从容录》卷五)若想要抵达真正的见性境界,不应执守成佛作祖的念想,而要“向佛未出世已前体得”。如此看来,南泉禅师所赞赏的其实是狸奴、白牯等“异类”不立名字、无有情量的本然状态。

  为了深入理解上述观点,笔者再列举出另外两则材料。一是归宗智常禅师问某僧在南泉处有什么佛法因缘,该僧转述南泉之语道:“夫沙门者,须行畜生行;若不行畜生,无有是处。”(《祖堂集》卷十六)这里,南泉禅师以“畜生行”代替“异类行”,将赞赏对象由六道众生明确为畜生道众生,从而能更好地起到生新起疑的接引功效。二是曹山本寂禅师与某僧关于“南泉水牯牛”的问答:“‘如何是水牯牛?’曹山云:‘朦朦朣朣地。’僧云:‘此意如何?’曹山云:‘但念水草,余无所知。’僧云:‘成得个什么边事?’曹山云:‘只是逢水吃水,逢草吃草。’又问:‘如何是一头水牯牛?’曹山云:‘不证圣果。’”(《祖堂集》卷十六)按照曹山本寂的理解,南泉禅师之所以拈出“水牯牛”说法,是因为它只知道喝水吃草,内心没有成佛作祖的念想,没有凡、圣二元的对立。换言之,南泉禅师所说的“异类中行”,既不是要求僧人去作畜生,也不是要求僧人像菩萨那样到畜生中去度化众生,而是主张参禅者应该像畜生那样不攀缘、不思量、饥则食、困则眠,做好当下之事。

  正因如此,南泉禅师常常借助“水牯牛”启悟后学,如他曾牵水牯牛入僧堂勘验首座和尚,又曾用“唤水牯牛浴”指引浴头和尚。甚至在南泉禅师迁化前,第一座问他百年后到什么处去,他还回答说向山下檀越家做一头水牯牛去。

  “异类话”“异类行”与“异类喻”

  受南泉普愿的影响,唐五代禅师常以“畜生行”回答僧人的提问。如有僧问黄州齐安“如何是自己佛”,他回答道:“草前骏马实难穷,妙尽还须畜生行”(《传灯玉英集》卷三);有僧问九峰道虔“无间中人行什么行”,他回答说:“畜生行”(《禅林僧宝传》卷五)。不仅如此,部分唐五代禅师还利用多种“异类话”“异类行”“异类喻”来接引后学和比拟自性。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洪州宗门下的沩仰宗与临济宗禅师。

  沩仰宗祖师沩山灵祐曾在上述“南泉异类话”的基础上加以翻新:“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左肋书五字云‘沩山僧某甲’。当恁么时,唤作沩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云沩山僧。唤作甚么即得?”(《沩山灵祐禅师语录》卷一)这段话虽也有借助“无知异类”“朦朣畜生”指引后学者的考虑,但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沩山僧”与“水牯牛”的两难抉择,利用此事逼着后学者跳出圈圚、证悟本性。沩山灵祐的师弟福州大安禅师也曾说:“只看一头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牵出,若犯人苗稼即鞭挞。调伏既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也。”(《景德传灯录》卷九)大安禅师将“水牯牛”视为攀缘妄想心,将“露地白牛”看作清净无染性,形象地阐说出自己制服内心妄想的方法与过程,也是对“南泉异类话”的创造性运用。

  相较“异类话”而言,临济宗禅师更倾向于“异类行”,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机锋对答中模仿畜生的行为。先来看临济宗祖师义玄禅师与镇州普化和尚的对话:“一日普化在僧堂前吃生菜。师见云:‘大似一头驴。’普化便作驴鸣。师云:‘这贼。’普化云:‘贼贼。’便出去。”(《临济录》卷一)义玄说普化吃菜如驴,是就名相而言,语涉调侃;普化起身学作驴鸣,意在当下此心即佛,反客为主。义玄接着以“贼”相称,则是赞其手段伶俐、应机随心。又如临济义玄的弟子桐峰庵主曾学作虎吼:“僧问:‘和尚这里忽遇大虫作么生?’师便作大虫吼。僧作怖势。师大笑。僧曰:‘这老贼。’”另一弟子虎溪庵主则学作鹦鹉声:“僧云:‘承闻陇西有鹦鹉,还实也无?’师云:‘是。’僧云:‘和尚莫不是也无?’师便作鹦鹉声。僧云:‘好个鹦鹉。’”(均见《景德传灯录》卷十二)这种模仿畜生叫声的“异类行径”不仅是勘验他人的圆活手段,也展现出模仿者不执物类、人驴两忘的认知境界,更是对南泉禅师离攀缘、绝妄想的“异类中行”思想的接受与实践。

  除此之外,以“畜生”譬喻“自性”的做法也成为唐五代禅林的常见现象,如中邑洪恩禅师以“猕猴戏六窗”回答“如何是见性”,福清玄讷禅师以“虾蟆曲蟮”回答“如何是清净法身”等。总的来看,讨论“南泉异类话”、模仿畜生“异类行”和借助动物“异类喻”的做法,使“异类中行”成为洪州宗门下的普遍风气。

  “异类中行”与“平常心是道”

  一种禅林风气的形成,必然有着禅学思想上的内在原因,“异类中行”的流行就与洪州宗提倡的“平常心是道”关系极为密切。根据《马祖语录》记载,道一禅师曾在示众场合说:“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换言之,不去刻意修行,不做是非对错的判断,不存生死凡圣的分别,保持现成自然的状态便可“直会其道”。显然,这种“平常心是道”的观念与“但念水草,余无所知”的畜生状态十分接近,于是也就成为“异类中行”得以盛行的思想土壤。作为马祖道一的弟子,南泉普愿接受了这种观念:师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师云:“还可趣向否?”泉云:“拟向即乖。”(《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七)在南泉禅师眼中,不假趣向的平常心便是修学佛法所要达到的状态与境地。更进一步地看,马祖禅师的三传弟子临济义玄也曾说:“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临济录》卷一)他将“无事”与“平常”加以对举,从而点出了被后世禅林认定为唐代禅学主要特色的“无事禅”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异类中行”的禅林风气在唐五代以后开始逐步消退,虽然仍有不少禅师将“南泉异类话”作为古德公案进行解说与评唱,但在具体的勘辨问答中却很少再出现“异类行”“异类喻”的做法。这一点同样与中国禅学思想的演变有关。北宋以来,以马祖道一、南泉普愿为代表的洪州宗“无事禅”思想渐趋僵化,从而招致真净克文、圆悟克勤、晦堂祖心等禅师的多方批评。他们虽未彻底否定“无事禅”,但对一味强调无事却并无真实见地之人表示不满。如圆悟克勤所说:“须是大彻大悟了,依旧山是山、水是水,乃至一切万法,悉皆成现,方始作个无事底人。”(《碧岩录》卷五)圆悟禅师否定了现成自然的无事状态,强调要通过一番大彻大悟,再重新抵达本来无事的境地。如此以来,只知吃草饮水的畜生也就难以成为理想的模仿对象,反映到应机接物中便是“异类中行”禅风的退场。

  作为一种禅林风气,“异类中行”由洪州宗“平常心是道”观念的兴起而盛行于世,又随着北宋禅师对“无事禅”的批判而悄然隐退,但它所传达出的离攀缘、绝妄想的修学理念以及但观自心、莫向外求的禅学精神却一直是中国禅学的特质所在。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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