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体验哲学看语言模糊性的根源
2022年12月20日 10:2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2月20日第2555期 作者:李雪婷

  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尤布利德斯(Eubulides)最早注意到模糊现象,并提出了“连锁推理悖论”(sorites paradox)。20世纪西方哲学迎来了语言转向,以弗雷格、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等为代表的英美分析哲学家将语言分析作为哲学的首要任务,语言的模糊性也就自然成为他们的研究对象。但他们这时对语言模糊性的认识也未达成统一:弗雷格将模糊性视为语言的缺陷,维特根斯坦则认为模糊性是语言的本质属性之一。对语言模糊性的系统性研究始于20世纪60年代。1965年,美国控制论专家扎德(Lotfi Aliasker Zadeh)指出,模糊集合是一个具有连续的隶属等级的范畴。由此形成的模糊理论催生了一系列新兴学科,如模糊数学、模糊逻辑学、模糊心理学、模糊语言学等。如今,自然语言的模糊性被认为是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

  语言问题的背后往往是哲学问题。那么,语言模糊性的哲学根源是什么?纵观国内外研究,对语言模糊性产生根源的哲学思考大致可分为四种观点。1.客观世界的模糊性决定了语言的模糊性。2.人类认识的局限性带来了语言的模糊性。3.语言符号的有限性产生了语言的模糊性。4.语言的模糊性由前三点共同决定,不能从单方面分析。不同的观点体现了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语言模糊性根源的解读。客观世界、人类认识和语言符号的特性,可以说是语言模糊性的产生不可忽视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这三方面对语言模糊性的作用都离不开人的认知心理活动。鉴于此,本文将基于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来探讨语言模糊性的根源问题。

  体验哲学的主要观点

  西方的哲学传统,通常是沿着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这两条道路,并贯穿着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争。直到20世纪80年代,美国哲学家、语言学家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约翰逊(Mark Johnson)对这两条哲学研究道路提出质疑和挑战。

  1980年,莱考夫和约翰逊合著《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首次系统阐释思维的隐喻性。这与西方传统哲学对隐喻的理解完全不同。客观主义尽量排斥语言中的隐喻,认为隐喻语言是诗歌语言,具有模糊性,不能用来直接陈述客观、绝对的真理。主观主义则将隐喻和理性相割裂,认为隐喻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莱考夫和约翰逊重新定义了隐喻,认为“隐喻的本质是用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另一种事物”。也就是说,人们总是借用熟悉、具体的概念来理解陌生、抽象的概念。隐喻思维既具有模糊性,也具有精确性——它是想象力和理性的融合,并大量存在于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中。莱考夫和约翰逊以概念隐喻为基点,批判了客观主义对独立于认知主体之外的绝对真理的追求,也批评了主观主义对认知主体想象力的无限推崇。在此基础上,他们提出了经验现实主义(experientialism),使新的哲学思想萌芽。

  1987年,莱考夫在《女人、火、危险事物:范畴显示的心智》一书中揭示了范畴化的重要性。他认为,“对于我们的思想、知觉、行动和语言而言,范畴化是最基本的方式”。他批判了客观主义的经典范畴理论:人们对事物进行范畴化是基于一定的充分必要条件;范畴成员之间的地位相等;范畴之间边界清晰等。在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理论和罗施(Eleanor H. Rosch)对原型范畴化的实证研究基础上,莱考夫发展了原型范畴理论:范畴内不同成员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基于充分必要条件而是基于家族相似性;成员之间地位并不相等,具有不同的典型性;范畴边界具有模糊性等。原型范畴理论和模糊理论有共同之处,都看到了范畴(集合)中成员的隶属度,都是解释语言模糊性强有力的理论工具。

  对隐喻和范畴化的全新思考,为体验哲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99年,莱考夫和约翰逊合著《体验哲学:体验性心智及其对西方思想的挑战》,系统论述了“体验哲学”的思想:“概念产生于身体、大脑和对世界的体验,并通过它们被理解。概念是通过体验,尤其是感知和运动能力而形成的”。概念、范畴和意义,既不是先验的,也不是经验的,而是体验的。认知主体头脑中形成的概念具有现实基础,但并不是对现实世界机械的镜像反映,而是来自身体与环境的互动。基于此,体验哲学提出三大原则:心智的体验性、思维的无意识性和抽象概念的隐喻性。由此可见,现实世界是复杂多维的,但无所谓精确或模糊,而是认知主体在认识世界时通过身体体验和大量无意识的认知加工,对现实世界进行范畴化才形成了模糊性。人的认知心理在语言、思维和世界的关系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而对语言模糊性的探究也离不开对认知心理的分析。

  总之,体验哲学对传统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主要观点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尤其是反对西方哲学中“身心分离”“割裂主客”的二元论思想。因此,体验哲学也被认为是西方哲学中的第三条道路。体验哲学的观点引起了西方哲学界的轰动,同时也对语言学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下面我们将基于这一哲学观点,探讨语言模糊性产生的根源。

  认知主体与现实世界的互动

  对语言模糊性哲学根源的研究,多包括对主体和客体模糊性的分析。国内外学者对这一领域的研究较为深入,但也存在不小分歧。谢弗勒(Israel Scheffler)认为,模糊性源于人类思维的局限性和自然世界无法消除的模糊性。伍铁平在此基础上提出,要区别认识上的模糊性和本体的模糊性。前者指人脑中观念的模糊性在语言上的反映,后者指客观世界本身界限不分明,从而反映到语言中形成了语言模糊性。而罗素则认为,不能将语言的模糊性看作客观事物的模糊性。模糊性和精确性只是语言表征的特点,而事物就是事物,其本身并不具有模糊或精确性特征。陈维振和吴世雄也指出,将语言模糊性割裂为主体模糊性和本体模糊性的观点,很可能没有看到主客体之间的互动性。以上研究的分歧主要在于语言模糊性能否单纯来自现实世界。基于体验哲学,我们认为如果没有认知主体的参与,则不会形成语言模糊性。

  世界具有多样性和连续性的特征。但是,多样性和连续性本身并不等于模糊性。模糊性只有在认知主体尝试对多样性和连续性的现实世界进行范畴化时才会产生,即需要有认知主体的参与。杰肯道夫(Ray Jackendoff)认为,“人类最基本的一个认知能力就是对事物进行类型划分的能力”。这一能力主要源于认知的经济性。当认知主体在认识和把握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时,为减少认知负担,就只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感知和寻找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并对其进行属类划分。因此,当复杂多维的事物和连续统的现实世界,经过人类的认知体验被划定在有限的范畴中时,模糊性也就自然产生了。这里的模糊性包括两点。一是将无限的事物纳入有限的范畴中,范畴本身不可能具有统一的类属特征,这就使范畴成员之间具有隶属度。二是对连续性的世界进行划分时,无论以何种方式进行切分,相邻的范畴之间因没有确定的中介,其范畴边界也总是模糊的。

  这里以颜色范畴为例。色彩是我们对世界的一个基本认识。但从某种程度来说,物体并没有颜色。颜色是物体将照射光波反射出去,光波进入眼睛通过视觉神经传输后才形成的。也就是说,颜色的类别是由外部物质世界和人类身体、心智共同作用产生的。不同的物体的光反射比例不同,因此人们眼中的物体会呈现出无限多彩的颜色。颜色既具有多样性,也构成连续体。但由于认知经济性原则,语言中用来表示颜色的词是十分有限的。一个颜色词必然会包括光谱上十分相近的多种色彩,也就必然会产生模糊性。比如,在光谱中有一种颜色大部分人称之为“红色”,而另一种相近颜色大部分人认为是“非红色”。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颜色就形成了一个模糊区域。为减轻认知负担,我们不会为每一种红色的浓淡造一个颜色词,而是要么通过加修饰语表达,如“中国红”“石榴红”等;要么使用模糊限制语表达,如“这个有点像红色”或“这个应该不算红色”。由此可见,模糊性产生于认知主体和现实世界的互动中,而这一互动过程就是认知主体通过体验对现实世界进行范畴化的过程。

  思维模糊性

  思维的模糊性也是语言模糊性产生的根源。需要说明的是,模糊性思维并不是指纯粹主观的不确定性,而是指基于对现实世界的体验获得的模糊认识。虽然人类具有强大的感官运动系统和推理逻辑能力,但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总是受到各种主观和客观因素的制约。体验哲学指出思维具有隐喻性和无意识性,并对时间、事件与因果、心智、自我、道德这5个哲学问题进行了隐喻分析。这从根本上批判了传统西方哲学对思维确定性的片面追求。

  语言是思维的表达,语言模糊性首先源于思维的隐喻性。隐喻思维能够模糊事物之间的界限,使认知主体发现本体与喻体的相似性,借此来理解事物。现实世界的事物虽千差万别,却又相互联系。隐喻的构建,是在两类事物的差异中突显关联性和相似性。比如,在“时间就是金钱”这一口号中,“时间”和“金钱”本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认知域,但认知主体能够忽略其差异性,对“时间”和“金钱”之间的相似点(都具有价值性)进行突显,从而模糊了这两者的界限。因此,在语言上,许多和“金钱”搭配的词都可以用以修饰“时间”,如“花时间”“投入时间”“节约时间”“浪费时间”等。另外,相似和不相似之间本身也存在模糊区域,如有点相似、很相似、不那么相似等。因此,事物之间的隐喻关系也并非一成不变,新的隐喻就是在这些相似模糊区域中产生的。

  语言的模糊性还来自思维的无意识性。体验哲学认为,人类有大约95%的思维是无意识性的,即它们无法被清晰地意识到和控制。理解一句简单的日常话语,也需要经过许多神经和认知程序的自动加工,而这一加工过程是复杂且快速的,快到令人无法察觉。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很多认识都是无意识的,这些无意识思维构成了日常未经反思的(unreflective)常识。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容易根据常识将火车与飞机区分开来,但如果要区分一种飞机和另一种飞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除非我们有相关的专业知识。事实上,人们在认识事物的差异时,是在不同层级的范畴中进行比较。比如,“交通工具→飞机→喷气式飞机”就构成了三个不同的层级范畴,分别为上义范畴、基本层次范畴和下义范畴。无意识的区分多发生在基本层次范畴(basic-level category),如飞机和火车的区别。它既不像上义范畴过于抽象宽泛,也不像下义范畴过于精确具体。基本层次范畴兼具最大的包容性和最多的信息量,具有一定的模糊性。莱考夫认为,“基本层次范畴的事物也最先进入语言的词汇层”。基本层次范畴的词,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接触最多、使用频率最高的词。由此可见,模糊性是语言的本质属性之一,并且是思维和知识的基本存在方式。

  认知动态性

  语言的模糊性还产生于认知的动态性。基于体验,认知主体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并非一成不变。随着经验的增加,人类的认识在不断发展变化,人类头脑中的概念也在发生着改变。体验哲学将这一变化过程视为概念化过程。认知主体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并非“要么认识、要么不认识”的二值逻辑关系,而是从不认识到认识逐步动态过渡的。其中可能经过完全不认识、几乎不认识、少许认识、部分认识、基本认识和完全认识等阶段。苗东升指出,因为客观和主观的共同作用,“人的认识活动是一个具有大量模糊性的运动过程”。

  认知动态性的意义在于,它打破了传统哲学关于意义真值条件的追求,使我们动态地看待语义。因此,语义也并非只有固定的真假之分,而是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真或某种程度上的假。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使用“模糊限制语”来体现对事物的认识。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将电视归为家具范畴,而多认为它属于电器范畴。但如果随着对其认识的不断变化,我们看到了电视的某点属性可使它归为家具类,我们将说“严格来看,电视是家具”,那么“电视是家具”的语义真值就具有模糊性。

  除此之外,动态性还体现在模糊性和精确性的动态转化。语言的模糊性并非处于静止状态,而是因认知发展不断与精确性相互转化。模糊性在转化中不断生成和发展。比如,许多原是用来表达精确概念的数字,在人们日常使用中也不断变成了模糊语言。出自《左传·僖公三十二年》中的“退避三舍”,本是表达精确地退让九十里(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三舍为九十里),而在后来人们的使用中则只表示退让和回避,模糊了具体的距离。“八仙过海”原也是具体指神话故事中的八位神仙,而现在用来表示众人各自拿出本领,模糊了数字“八”的含义。此外,原本应是界限清晰的事物,随着人们认识的发展也可能模糊了界限。如“生”和“死”是界限分明的两个概念,但在日常语言中,人们常常将这两者的概念模糊化。如“他被打得半死不活”“多年来他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等。这些表达都是对精确概念的模糊化。张红深指出,“模糊化是思维的需要,也是表达的需要”。我们不能只以静态的视角看待语言模糊性的根源,而应将其放在动态的认知过程中去理解。

  体验哲学是有别于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第三条哲学道路,认为语言不是对客观世界的直接反映,人的认知心理在其中起着关键性作用。模糊性是语言的本质属性之一。在体验哲学看来,语言的模糊性源于主客体之间的互动、思维的模糊性和认知的动态性。对语言模糊性根源问题进行探讨,可以深挖语言背后的哲学根基,同时也可推动模糊语言学的进一步发展。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研究所)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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