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符合汉语实际的语法研究
2020年08月11日 08:5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8月11日第1986期 作者:熊仲儒

  汉语语法学自创立之初就深受印欧语语法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末,王力等学者开始自觉地摆脱印欧语研究习惯的束缚,探索汉语自身的语法规律。从世界范围来看,要求摆脱印欧语眼光的观点也由来已久。描写语言学在其创立之初,就号召人们摆脱传统语言学的概念和方法,即摆脱印欧语的眼光以突出语言的个性。后来的生成语法,更是要求摆脱印欧语的眼光以突出语言的共性。但时至今日,陆俭明、沈家煊等学者仍撰文呼吁学界在汉语语法研究中要摆脱印欧语眼光的影响。在汉语语法研究中,摆脱印欧语眼光大概有两条路径,一是突出语言个性,二是突出语言共性,归根到底是立足汉语开门搞研究。

  突出语言个性

  突出语言个性以摆脱印欧语眼光,是描写语言学的宝贵遗产。龚千炎在其《中国语法学史稿》中说:“自《马氏文通》以来,我国语法学主要受到欧洲语言学的影响,但四十年代前后,美国结构主义(描写语言学)的影响有所加强。”这大概是从1936年算起的,在这一年,王力发表了《中国文法学初探》,该文指出“我们对于某一族语的文法的研究,不难在把另一族语相比较以证明其相同之点,而难在就本族语里寻求其与世界诸族语相异之点”,“此后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在乎努力寻求中国文法的特点”。该文从语言学史的角度看,实际上是对描写语言学主张的最早呼应。

  赵元任的《北京口语语法》(李荣译)的出版,更是对中国现代语法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我国第一部全面应用描写语言学的方法来研究汉语的著作,它一反传统的做法:在分析句子的时候,采用的是直接成分分析法(层次分析法),而不是传统的中心词分析法;在确定主语和宾语的时候,根据的是位置关系,而不是传统的施受关系;在划分词类的时候,根据的是词与词的组合关系,而不是传统的句法成分。丁声树等所著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与朱德熙的《语法讲义》,也都是应用描写语言学的力作,是中国描写语言学的两座高峰。经过几次大的语法讨论和持续的研究,描写语言学的基本理论与方法逐渐成了中国语法学的主流理论,如分布论、语序论与层次分析法等。

  有了分布论,就可以较为一致地为汉语划分词类。如果认为词类是形态的反映,那汉语就没有词类,因为汉语的名词没有数形态,动词没有体形态,形容词没有级形态。为了讲好语法,中国学者一直在探索合适的方法,如采用意义或根据句子成分划分词类。分布论之后,朱德熙在其《语法答问》中进一步指出汉语词类跟句法成分(就是通常说的句子成分)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并将其视为汉语区别于印欧语的特点。

  有了语序论,就可以较为一致地为汉语确定句法成分。如果认为句法成分是形态的反映,那汉语就没有句法成分,因为汉语没有主格,没有宾格,也没有主谓一致现象。为了讲好语法,中国学者通常根据施受关系确定主宾语。语序论之后,主谓结构充当谓语就成了汉语的常态。朱德熙在其《语法答问》中指出:“跟印欧语比较的时候,主谓结构可以做谓语是汉语语法的一个明显的特点。”

  这些研究虽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远未摆脱也很难摆脱印欧语框架的束缚。道理很简单,个性因比较而显,没有比较就没有个性。而印欧语,特别是英语,学者们对其较为熟悉,自然会用来对比。所以,沈家煊指出,自《马氏文通》开始,学者们想摆脱印欧语的研究框架、寻找汉语自身特点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息过,在摆脱中又不自觉地被拉回。

  追求语言共性

  追求语言共性,是生成语法对描写语言学的反动。生成语法与描写语言学尽管有着很多针锋相对的理念和主张,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旨在摆脱“印欧语眼光”,只是路径不同,一个凸显语言个性,一个凸显语言共性。凸显语言个性,理论上就不会有其他语言的眼光;凸显语言的共性,理论和实践上都不会有其他语言的眼光。

  生成语法因为追求语言的共性,自其创立之初就放弃了对形态的依赖。如词类问题,生成语法的主流做法就是将它作为词的特异属性登录在词库中,比如说“人”这个词项,生成语法的主流做法是在词库中将其登录为名词,但并不追究它为什么是名词而不是动词。像主语、宾语,也只是结构关系概念,只要它处于某个结构位置,就是某种句法成分。

  最有启示性意义的,就是生成语法中的“格”。在通常认知中,格被看作形态表现。但在生成语法中,格也被称为抽象格,有没有形态表现不重要。这就突破了印欧语的局限。为了核查格,生成语法创始人乔姆斯基还引进了轻动词理论,而轻动词可以没有形态甚至语音上的表现。轻动词提出以后,轻名词等也随即提出,学者们在此基础上提出分布式形态学。分布式形态学认为实体词在词库中为词根,并无词类,其词类是在句法中由轻动词、轻名词等定类成分决定。

  让实体词在词库中作为词根存在,不标记词类,这种说法差不多回到了高名凯的“实词无类”说。差别在于,分布式形态学认为包括印欧语在内的所有语言的实体词在词库中都没有词类,但在句法中会最终获得词类。定类成分是轻动词、轻名词这样的功能语素,它们有没有语音形式不重要,有语音形式的即为词缀。把形态跟词剥离开来,也是生成语法的一贯做法。乔姆斯基在其成名之作《句法结构》中提出词缀跳转规则,就是把词和后附的词缀分离开来,只是在句法操作中通过词缀跳转规则才黏合到一起的。

  立足汉语开门搞研究

  摆脱印欧语眼光,既要立足汉语,又要开门搞研究,积极吸收借鉴国际上的新成果。

  立足汉语,也能获得真知灼见。朱德熙关于汉语语法特点的描述,从共性的角度来看,也是正确的。第一条特点是汉语词类跟句法成分之间没有一一对应的关系,第二条特点是汉语短语与句子的构造原则基本一致。从生成语法的角度看,这两条都是语言的共性,即所有语言,包括汉语与印欧语,其词类跟句法成分之间都没有一一对应的关系,其短语与句子的构造原则都基本一致。道理很简单。在生成语法中,充当句法成分的是短语而不是词,而词类是词的语法类别,词类跟句法成分自然没有对应关系。语言计算都是采用合并与移位操作,这两种操作都必须遵守局域性限制等,所以构造原则的一致性,也是语言的共性而不是差异。语言的差异在于功能范畴的形态句法特征,如汉语的时制范畴,它没有屈折形态,所以汉语的谓语动词没有语法一致的要求;它没有强制性的主语特征,所以汉语没有虚主语,主语通常也可以省略。朱德熙指明的两条语法的特点都立足汉语事实,所以不仅适用于汉语,也适用于印欧语。朱德熙之所以将其视为汉语的语法特点,是因为他没有采纳生成语法中的转换操作。在国际上,转换操作也不是普遍被接受的,尚不存在“唯一准则”。

  无论是马建忠、黎锦熙,还是赵元任、王力、吕叔湘、朱德熙,没有哪一位会脱离当时的学术前沿。他们都是开门搞研究的典范,所以始终能与时代共节拍。国内学者要摆脱印欧语眼光,很大程度上就是摆脱有形态语言的语法。20世纪70年代,吕叔湘就强调不能用有形态语言的语法来说明汉语,而国际学界也持此主张。在生成语法中,不管是其早期理论还是近期理论,都会剥离形态,所以词类无须根据形态或分布确定,句法成分也无须根据形态确定。

  摆脱印欧语的眼光,无论是突出个性,还是突出共性,都要立足汉语事实,发出中国声音。无论何时,都不能关起门来搞研究。

  (本文系北京市社科基金项目“汉语左边界的制图分析”(19YYB01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语言学系)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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