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大爆炸”及数据化的普及正在引发经济和社会巨变。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媒体与传播系教授尼克·库尔德里(Nick Couldry)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奥斯威戈分校媒体研究系副教授尤利西斯·A.梅西亚斯(Ulises A. Mejias)在新书《连接的成本:数据是如何殖民人类生活并使其为资本主义所用的》(The Costs of Connection: How Data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ng It for Capitalism)中,揭示了数据是如何控制人类生活的。他们提出,各类应用程序和数字平台抓取人们的生活信息并将其转化为数据,这些数据被用于“喂养”资本主义企业,然后卖回给消费者。这一现状预示着在全球范围内将兴起一种对人类生活有害的新的社会秩序。“殖民”似乎是一个属于历史的概念,但它在当下这个数据化无处不在的时代得到了反映。
新的资源占用模式
《中国社会科学报》:“数据殖民”是如何定义的?谁是“数据殖民”的殖民者,谁是被殖民者?
库尔德里和梅西亚斯:我们将“数据殖民”定义为一种新的资源占用模式,当然,历史意义上的殖民主义并未完全消失,其后果以多种方式存续至今。今天,人们的生活信息被越来越多地提取为数据,这与历史意义上的殖民主义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数据殖民”的中心不再限于西方国家。世界各地“数据殖民”的殖民阶层尚在形成中,但可以确定的是,掌握数字平台的科技企业巨头发挥了关键作用。一方面,几乎每个人都是“数据殖民”的被殖民者,因为人类经验成为剥削的目标资源;另一方面,在不同国家,“数据殖民”的影响差别非常大,这取决于该国人民现有的社会和经济地位。
《中国社会科学报》:“数据殖民”的主要形式和关键特征是什么?
库尔德里和梅西亚斯:美国哈佛大学商学院退休教授肖莎娜·祖波夫(Shoshana Zuboff)在《监视资本主义时代:在权力新边界为人类未来斗争》(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一书中,提炼出了“监视资本主义”的概念,即对人类行为的预测成为交易对象,巨额财富和以知识极端集中、不受民主监督为特点的巨大权力迅速积累。除了上述形式,“数据殖民”的覆盖面更为广泛。第一,企业的市场营销活动通过“物联网”和智能个人助理延伸至消费者的日常生活。第二,通过各种形式不间断的计算机监控,企业对人们工作生活的监视日益扩大。第三,此前从未围绕数据来组织运转的领域,现在正在越来越多地围绕数据提取而重组。例如,越来越多的人依赖算法来寻找婚恋对象,雇主采用算法来筛选应聘者的简历,甚至连农业也正在变成一种“数据生意”。第四,政府和企业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人们了解和治理世界的知识途径在发生转变。
重塑现有的经济和社会关系
《中国社会科学报》:“数据殖民”的源头可以追溯至哪里?它是如何发展的?
库尔德里和梅西亚斯:科技企业巨头对人们的在线行为进行数据提取和分析,市场营销行业更加聚焦于个性化的目标选择,这些都是促使“数据殖民”发生的重要因素。更广泛地讲,“数据殖民”的根源可以回溯至当前的技术基础设施的某些基本特征,特别是计算机追踪运行记录并互相连接的能力。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这种全新的连接基础设施被商业化,许多不同力量逐渐向一个共同的新设想汇聚:将在线世界作为一种值得进行经济“开采”的资源。我们不确定“数据殖民”未来将如何演进,但基于对当下的变化方向及其影响的严肃思考,我们认为新的经济和社会治理方式将由此产生。
《中国社会科学报》:“数据殖民”与历史上的殖民主义有何相似与区别?
库尔德里和梅西亚斯:关键性的相似点在于二者都改变了为获得经济价值而占用资源的性质和规模,并由此衍生出其他相似性。历史上的殖民主义给少数群体带来了空前规模的财富,“数据殖民”显示出同样的迹象,而且也在开始转变社会关系。此外,两种殖民形式都用正面叙事掩盖了剥削真相。历史上的殖民主义以“文明”为旗号,“数据殖民”宣扬“连接”“个性化”,并宣称数据与石油等自然资源一样“就在那里”。
两者的关键区别源于出现的历史时间点不同。历史上的殖民主义形成于全球经济发展十分有限、资本主义尚不发达的时代;“数据殖民”是在资本主义已发展了几个世纪、其间发生了关键性技术进步的背景下形成的,因此其占用资源的基础不是原始的暴力,而是重塑现有的经济和社会关系。
《中国社会科学报》:哪些群体面对“数据殖民”格外脆弱?
库尔德里和梅西亚斯:人类经验被作为数据提取的目标,这意味着从广义上讲,所有人都是“数据殖民”的受害者,但由于“数据殖民”是一种社会秩序,它会复制现有的不平等。例如,许多劳动者在工作时间时刻处于雇主的监视之下,但这更多地发生在中低职级员工而非高层管理人员身上;对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依赖度较高的人群,明显更难拒绝政府提取其个人数据的要求。
许多新研究显示,数据化会造成新的不平等。例如,算法决策现在通常以机器学习为基础,如果算法所使用的数据体现了已经存在的不平等,决策运行就可能出现扭曲。不同国家对“数据殖民”的抵抗能力也不一样,当企业以获取用户数据为条件提供低价服务时,低收入国家更有可能无争议地接受条件。
预防“数据殖民”的负面后果
《中国社会科学报》:“数据殖民”是否对人类社会构成威胁?其中有无积极元素?
库尔德里和梅西亚斯:历史上的殖民主义使用残酷的、赤裸裸的暴力,“数据殖民”中并不含有这样的成分。种族主义在历史上的殖民统治中是一个关键工具,“数据殖民”中尚未出现这种现象。但已有许多证据表明,算法可能会复制甚至加剧现有的不平等形式,包括种族不平等。如果未来“数据殖民”成为一种社会秩序,其可能也会与暴力及种族主义“联手”。无论如何,“数据殖民”意味着以攫取经济利益为目标的资源占用发生了本质上的转变,其负面后果主要有三点。
第一,对数据的大规模收集、存储和使用,将造成新的经济和社会权力不平衡。这种不平衡将体现在数字平台与用户之间、雇主与员工之间、服务供应商与消费者之间、政府与公民之间。由此产生的一大风险是在能够影响人们生命的决定中,数据被以不当方式或出于不良目的使用,进而导致基于数据的算法决策中含有偏见和扭曲。第二,对人类行为的空前规模的追踪破坏了人类自由的基础,而“自我空间”是一切隐私理念的参照点,在东西方文化中皆如此。第三,由于数据不仅是经济利益的来源,也是信息和知识的来源,“数据殖民”改变了人们理解和治理社会、管理群体和国家之间关系的基础。
当然,在被影响者明确且持续许可的条件下收集和使用数据,可以起到积极作用,科学研究就是一个关键领域。不过,我们希望大家警惕的并非普遍意义上的数据收集,而是一种正在建立的社会和经济秩序,其基础是通过数据进行剥削和控制。
《中国社会科学报》:企业和政府在“数据殖民”中的角色是什么?“数据殖民”是不可避免的吗?
库尔德里和梅西亚斯:“数据殖民”现象最初以少数企业尤其是参与数字平台和信息技术基础设施管理的企业为先导,但现在涉及几乎一切形式的机构。
“数据殖民”是全社会的转变,所有机构都参与其中并有责任扭转这一不良趋势。也正是由于“数据殖民”的范围极广,局部方案(例如个人退出数字平台或小幅度的政策修改)几乎无法解决任何问题,集体性的大规模举措才有可能带来改变。这些举措的形式目前还难以预测。我们希望激发大家参与设计和构建能够保护人类基本价值、不会招致殖民主义沉重后果的新的连接形式。
“数据殖民”并非不可避免,它只是社会秩序被强行用于服务特定利益群体的最新尝试,但人们不应再对强加于自身的剥削保持沉默。不只是学术界,全体社会成员应开展多角度的共同研究探索,以理解“数据殖民”影响下的世界,并设想一个不同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应尊重多样性,尊重人们自主决定哪些个人数据可以被收集、以何种理由被收集。至少就目前而言,我们相信能够找到更有建设性的数据收集、使用和管理方式。
(本报华盛顿8月26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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