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s,以下简称“自闭症”)是一组以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为核心症状的神经系统发育障碍。既称“谱系”,就表明不同自闭症个体的症状轻重不一、功能高低有别、表现泛如光谱。而即便那些身处光谱制高点的极罕见的自闭症天才,仍难逃脱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的谱系共性。在英国民调中入选全球百位天才的自闭症者丹尼尔·塔米特(Daniel Tammet)也不例外。丹尼尔的社交情商极弱,但数字直觉超群。他能精确地背出圆周率π小数点后22514位、能快速识别10000以内的质数,却无法直视人脸、对视眼神,“除了数字、没有任何朋友”。在被同伴孤立时,丹尼尔竟然要依靠2的乘方运算来疗愈自己。
从进化学上讲,人际交流显然比识记圆周率和质数更具生存意义:人际交流能让个体集结为族群来共同抵御风险、延续种群;而识记冗长且看似无用的圆周率和质数似乎对种群生存并无直接贡献。这种自然选择历代累积至今,致使多数人更喜欢与人而非与数字打交道。丹尼尔似乎反其道而行之,爱数字、不爱社交。
从物理学上讲,数字的复杂性其实远不及人脸。人脸着实堪称世上最难揣测的东西:它可以表里不一、虚实莫辨。相比之下,数字却往往井然有序、对错分明。在这个意义上,自闭症者的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也许源于他们对社交之变之难的逃脱及对重复之定之简的寻求——相对于难以捉摸的社会交往,重复刻板的事物显然更有序、更可测,因而也更安全。因此,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这两大核心症状也许本质上是统一的:它们都反映了自闭症者对变动感和无序感的逃避及对确定感和秩序感的追求。
自闭症者的心理表征具有强物理性
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类大脑的用进废退功能几乎已发挥到极致:强生存意义的功能如语言得到了高度发展,而弱生存意义的功能如运算就仅维持在够用水平,甚至由于近年来对机器运算的依赖而大有下降之势。因此,常人在提及“明天”时自然会想到“未来”和“以后”,而在提及23时却很难想到529(23的平方)和989(能被23整除的最大三位数)。部分高功能自闭症者却恰恰相反,他们也许难由“明天”联想至“未来”和“以后”,却不难从23想到529和989。正如常人不使用“未来”或“以后”就无法描述“明天”一样,此类自闭症者不提及529或989就不足以谈23。
语言和数字同为符号系统,本无高下之别,只因语言比数字更具交流意义,便被人类的认知系统格外偏爱:任何一个词语都置身庞大的语义网络中,与近义反义的词语有着深层的语义关联(由“明天”想到“未来”“以后”等)。相比之下,数字却仅与相邻相像的数字有浅层的表象关联(由23想到24、32等)。此种基于社会功用对语言和数字的区别对待却非自闭症者所长。弱社会功能的数字系统却可触发自闭症者的复杂关联(由23想到529、989等),而强社会功能的语言网络却仅仅停留在浅表层面(由“明天”想到“日月”“天明”等)。
可见,常人的心理系统并非物理世界的线性反映:物理属性上同为符号表征的语言和数字完全可能因社会功用的不同而在心理系统中有了主次之分。早在19世纪心理学创立之初,心理物理学家便已发现了物理刺激和心理反应之间非线性的对数或幂关系。辩证唯物主义更是提供了哲学层面的同义表述:心理系统是对物理世界的主观的、能动的反映。而“主观的、能动的”即为心理系统社会功用性的哲学化体现。
众所周知,微信的录音传输功能是令语音交流摆脱同步在线的一个重大突破。而细心的微信用户则会发现,长度相差一倍的语音录入体现在聊天窗口的可视化长度差却不足一倍。音长和视差的不成比例,反倒恰恰吻合了微信使用者对语音长短的心理预估。足见常人心理表征与物理特质的弱线性对应。
相比之下,自闭症者的心理系统似乎是物理世界更公平公正的线性反映。自闭症者对同类物理刺激常常不加选择地一视同仁。例如,自闭症儿童对心理类动词(如喜欢、想念等)及动作类动词(如搀扶、敲打等)表现出相似的敏感度,而普通儿童却明显偏好更具社会意义的心理类动词。再如,自闭症者的非语音感知、语音感知、语音理解等能力基本齐同,而普通人却对更具社交价值的语音理解表现出独有的优势效应。相比普通人,自闭症者更擅长辨别不具语言功能的非语音,而在辨认更具语言功用的汉语声调方面却存在明显缺陷。脑科学研究也证实,普通人的语言加工多由左半球偏侧化的语言学模式驱动,而自闭症者的语言加工则更多由双侧化或右侧化的声学模式驱动。种种证据无不指向自闭症者语言加工的物理属性。
自闭症者的大脑与电脑有相似之处
自闭症者心理表征的强物理性似乎与电脑有着相通之处。那么,自闭症者的大脑果真更像电脑吗?新加坡自闭症者陈毅雄(Eric)曾坦言,自己的思维确实如电脑程序般输入、输出、存储、提取等。美国患自闭症的畜产学教授坦普·葛兰汀(Temple Grandin)更是直言,在听到“鞋子”一词时,她的大脑就如谷歌引擎般,瞬间可将存储的不同年代、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鞋子图像尽数搜索出来。
除了思维加工的程式化,不止一名自闭症者曾描述过自己对摇手、跳跃等自我刺激行为的无力自控感,“就像在操纵一台劣质的机器人一样”,身不由己地困在笨重、繁复、刻板的机械躯壳里。
对电脑而言,全或无的二进制算法决定了其非黑即白、缺乏灰色地带的运行机制。这诚然与普通人中庸、妥协的心理特质大相径庭,却暗合了自闭症者两极分化的认知方式。一名自闭网友曾自述,在感统方面,自闭症者要么处于不看不应的反应不足状态,要么处于感官过敏的过度反应状态。在情绪方面,唯有亲友叛离、爱物丢失等重大突发事件可将自闭症者从沉默中引爆;除此以外,极度淡漠、鲜少起伏即为自闭症者的情绪常态——程序式思维使其对日常事件早有心理预期、很难吃惊意外。在注意力方面,自闭症者对自己的狭窄兴趣可以倾尽专注,而对兴趣外的事物却极度涣散。在观察力方面,自闭症者的弱中央统合力和强思维发散力令其对细节有极强的观察力,而精神一旦疲惫,所有的观察力就会瞬间消散……可见,自闭症者的各项认知特征似乎都在极弱和极强之间跳跃切换,鲜少经历中间挡位。
自闭症者心理表征的物理性、思维加工的程式化、动作行为的刻板性、认知状态的极端化确与电脑有着相似之处。但若据此就将自闭症者的大脑称为“人类电脑”委实不妥。研究发现,普通人在被经颅磁刺激(TMS)关闭掉左侧额叶功能后,也会出现类似自闭症的行为表现。这提示,自闭症者的大脑本质与常人无异。无论自闭症者还是普通人,其大脑的并行分布式加工(parallel distributed processing)与电脑的单线逻辑型加工(single logical processing)还是存在质的分别。回顾脑科学史,已有过太多牵强附会的比喻将人脑比作模糊类似的事物如滴漏、蒸汽机、电话机等。而在脑科学日益成熟的今天,我们有理由坚信,电脑不应更不会成为人脑的下一个不当类比。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汉语自闭症谱系障碍对含意理解的影响因素研究”(19YJC740045)、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青年创新人才培植课题“汉语自闭症文学的认知特点研究”(18QNCX1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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