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民国时期的文人与书评
2022年09月21日 10:0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9月21日总第2496期 作者:张维 朱洪涛

  我有一个观点,写书评的人最好是一个能创作的人。能创作有经验,看书看人容易贴切。这样的书评文字才可能有独立价值。

  回看民国时期那些书评文字,我忽而觉得“文无定法”这话太有道理了。才气纵横的李健吾评价《边城》,语言本身就特有诗意。李健吾说一个批评家要独具只眼,要爬到作者和作品灵魂的深处。他是行家里手,于是在古今中外的比较中安放了沈从文《边城》的位置:“细致,然而绝不琐碎;真实,然而绝不教训;风韵,然而绝不弄资;美丽,然而绝不做作。这不是一个大东西,然而这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李健吾在文章前面写了一大段闲话,但闲话不闲,他说了成为评论家的条件,照我的概括,那就是高超的文艺修养,温润的人性体悟,了解之同情心。衡文论人切莫颐指气使,不要有市侩气痞子气,尤其不要与作者有金钱上的往来。这文章有小品文的可爱,没有那些所谓的严谨论述,读他的文章,仿佛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人,叼着一支烟,纸烟吸完,字写完,很轻松很愉悦。

  快人快语的钱玄同,文跟人一样有趣。一篇《尝试集序》,这么一大篇文章正儿八经论《尝试集》的文字屈指可数。他采取的思路是回顾中国语言之发展,在白话文这条线上凸显《尝试集》的重要意义。钱玄同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道人,神神叨叨,但仔细听下去还是个真道人,不是神婆子瞎说。他是一个特别会说俏皮话的人。鲁迅说他胖,说他怕狗,听到狗叫声,赶紧就跑开了。顾颉刚说他特别擅长聊天,经常拉着他聊半夜,顾颉刚要看书写文章,又不好意思拒绝,又不好意思不听,心里烦闷得很。想起这两位人物对他的回忆,再看他的文章,好像有一丝喜感,人真倒是心直口快。

  跟他有点类似的刘半农也是个好玩的人。《半农杂文自序》直言不讳,毫不遮遮掩掩,说自己马虎健忘,写文章是“随做随弃”。其中有一段反思自己文章的描写,很有谦虚之明:“说我的文章流利,难道就不是浮滑么?说我滑稽,难道就不是同徐狗子一样胡闹么?说我聪明,难道就不是说我没有功力么?说我驾驭得住语言文字,说我举重若轻,难道就不是说我没有学问,没有见解,而只能以笔墨取胜么?这样一想,我立时感觉到自己的空虚。”文章是自己的,评论是别家的,你说我好就好,你说不好便不好,反正我就是这样一个我。这大概就是刘半农的意思。没想着掩饰什么,也没想着夸大什么,他对文艺的见解与看法平和适度,哪怕你不同意都不好意思反驳。

  因为傅雷一篇严厉批评的文章,张爱玲写下了《自己的文章》,对自家创作三复斯言,强调又强调,旨在告诉傅雷,你说得不对,我不同意。这么些年过去了,重读这篇文章,还是能感觉到张爱玲的坚持。她说她不写斗争,是因为缺少回味;她不喜欢壮烈,喜欢苍凉,因为那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她说她不写英雄,她写的都是大时代的负荷者,在这样的时代里认真地活着,正是这样的面目清晰又模糊的凡人才更能代表时代。张爱玲喜欢朴素,在机智与装饰中衬出人间世素朴的底子。我特别关注张爱玲的阅读感觉,在这篇反批评的文字里,她说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依然觉得“一寸寸都是活的”,意思是写小说得让故事自己去说明,而不要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但我很喜欢她这种提法,作家读别人的文字总是能提供一种新鲜而有意思的话头让我们深想。

  被冰心夸赞为一枝花的男人梁实秋写了一篇评价《繁星》《春水》的文字,老实不客气地批评了冰心女士有小说的才华却短于诗才。梁实秋指出了冰心的三大缺点:表现力强而想象力弱;散文优而韵文技术拙;理智富而情感分子薄。这样的批评我不知道冰心当时的心情如何。这部诗集梁实秋是下了很严厉的批评,什么冰心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没有情感不是诗,不富情感的不是好诗,没有情感的不是人,不富情感的不是诗人”。冰心诗才弱,源于诗情薄,诗情薄便没有作出好诗。这篇的感觉让我以为梁实秋是一个谨严君子,立马想到古时那句立身谨严为文放荡的话。诗情要发得开,就像面团得往外一点点发,繁星和春水梁实秋是觉得不断地内缩了。

  一向写文章是大胆暴露的郁达夫这次是相当谨慎了,看不到小说里那种有三分意思八分呐喊的味道。他批评苏曼殊是一位才子,是一个奇人,然而绝不是大才。苏曼殊有灵性,有浪漫,可缺少独创性,缺少英雄气。在文章最后,郁达夫拉杂了一些闲话,说他养病山中,偶尔读到苏曼殊的遗作,产生了一些不能不写的冲动,“老老实实,凭我的良心说起来”,并不是对苏曼殊有所不敬,只是对他的小说表示不敢赞同的意见罢了。郁达夫的评论和小说面貌完全不一样,这文章显得出他老老实实有一份意见说一份话的意思,也是有趣。

  诗人闻一多写《宫体诗的自赎》,从写法看很值得重视。诗人谈诗果真不同。这文章是低开高走,水到渠成。如果用一个比方,那就是诗人闻一多找了一把锹,寻寻觅觅,发现宫体诗这个可资谈论的话题,一锹下去,下了最严厉的酷评,“人人眼角里是淫荡,人人心中怀着鬼胎”,诗里面充斥着“堕落”“变态”,“陈词滥调”满篇皆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这种萎靡不振中,诗人闻一多用诗化语言形容:“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来了,但还不是高峰,最后闻一多浓墨重彩推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用最高级别的形容词形容它,“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说它一洗宫体诗百年的罪。这个论断不无可议之处,但百年宫体诗这么多作家这么多作品,他抓住了一个点深谈,理出一条他认定的脉络,从平地到山巅,一气呵成给百年宫体诗下了一个著名的结论。这需要学识与才情。诗人的诗情尽管有时是夸张的,但用在文学评论文章里确是深刻而印象鲜明,让人过目不忘。

  这些评论文章有的是才气横溢妙语连珠,有的是逻辑严密步步推进,有的是闲话聊天谈天说地不离本旨,但共同点是不端着不做作,能看到一个活泼泼的“我”在那里闪现,没有死气沉沉,没有四平八稳。书评写法千万种,最不能写成干死的小麻雀,横躺在地上,千人踩万人踏,可怜可怜。

  (本文系江苏理工学院校级教改项目“高校美育实践路径研究——以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小学语文课程为例”(1161101212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苏理工学院文化与旅游学院)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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