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陈垣，必定谈到刘乃和。她是陈垣的学生、助教、秘书，是学生中跟随老师时间最长的助手。
刘乃和认识陈垣，应该从她上大学开始。1939年，高中毕业两年后，刘乃和考入辅仁大学。初中三年级第一学期《语文》第五册（北师大附中印刷）第一课，就是陈垣在1919年11月到大同云冈石窟考察后写的《记大同武州石窟寺》。刘先生后来说：“这是一篇优美清丽的散文，读来朗朗上口，被选入当时几种国文读本中，流传颇广。”她的课本至今保存极好，书页天头和行间，留下了她16岁时的读书笔记。课文后有作者传略和注释。“陈垣，字援庵，广东新会人，现任北平辅仁大学校长，北京大学及燕京大学教授，邃于史学，著有《宗教史》《二十四史朔闰表》《陈氏中西回史日历》等书。”又有《解题》“大同，县名。清为府，今废府留县。在山西北境，武州山在大同县西二十里。石窟寺详本文中。文为记叙体，词笔雅洁，其风格颇似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在“邃于史学”左侧亦有钢笔字：“尤深于宗教史。”在“二十四史朔闰表”（应为二十史）旁有铅笔字，“闰，闰月”。铅笔字，是初三时记录的讲课内容，钢笔字显然是后来补记的。读书笔记显示出历史学家陈垣在初中刘乃和心中已有深刻印象，也透露出刘乃和后期求学于陈垣门下的心理历程。
刘乃和出身世家，她的祖父和外祖父家族中都曾经点了翰林，可称天子门生。母亲徐锺英出身高贵，祖父徐延旭曾任广西巡抚。母亲的性格深深影响着刘乃和成长，崇尚忠义和正义。她的本科和研究生论文是以《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之关系为题展开。在纪念陈垣诞辰140 周年会上，中国人民大学刘贤老师问我：“您对刘乃和先生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我说：“忠诚。”我和刘乃和都长年研究陈垣，多次在纪念会上见面，较为熟悉。
读大学时，刘乃和应该是主动接近老师的那一类学生。从她的听课笔记看，她是极认真学习的人。刘乃和1937年高中毕业，因为家庭实在困难无力交付学费，两年后才投考辅仁。她给我讲过，曾经领着弟弟沿街卖纸墨笔札，被警察追得到处跑。刘乃和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用过自家刷印的竖格纸。弟弟刘乃崇在读书期间开过照相馆，所以刘家、陈垣以及几个亲近学生都留下很多照片。新中国成立后，陈垣工作、活动、开会的照片特别多，且成系统，这是因为她也长于拍照，并有系统地整理底片，独立装袋，详细注明时间、地点和人物的习惯。这看似琐碎，却是研究历史的人或做秘书不能不注意的大事。我曾经看见顾颉刚的女儿请她辨认老照片。陈垣的资料如此系统丰富，与她的工作有直接关系。
1947年秋，刘乃和研究生毕业，正式进入辅仁做助教。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排版，刘乃和开始给老师做校对。1948年，陈垣曾到西单刘乃和家与贡扬先生论书写字，有条幅若干存世，亦有照片可鉴。陈垣赠刘乃和“佛堂之印”一方。陈垣的很多工作报告、讲话、信函等，都是刘乃和起草，他亲自改定，包括代他写字，如成都杜甫草堂、扬州大明寺的条幅，签名还是陈垣。20世纪50年代，刘乃和为再印《励耘书屋丛刻》，骑自行车满北京跑，买旧纸陈墨，寻找散伙的老印刷工，请他们刷版装订书册。我见过一批账单，买纸张、封皮、旧墨和辅料经费，笔笔不漏。交给书斋代售和回款及剩余数字也笔笔记录。五六十年代，科学出版社和中华书局先后出版了陈垣几部专著。刘乃和承担校对和对外联系的所有工作。校对是一项非常琐碎麻烦的事，是费力不讨好的看似简单的劳动。所以，古来贤达都是用家人、弟子执其劳，方成善本。1955年，《中国佛教史籍概论》由科学出版社初印，原稿是讲义。1962年中华书局再版，陈垣在原书上修改，刘乃和再校，于1962年5月15日交出。《史讳举例》则是1928年为纪念钱大昕诞辰200周年而作，成书仓促，错误很多。木刻本成为陈垣的心病。刘乃和在老师指导下，重新核对引文，由中华书局出版。她还剪贴旧刻本，修改错误，移花接木，粘得天衣无缝。北京师范大学影印出版了《丛刻》上中下三册，可惜事先未与她打招呼，依旧是有错误的本子。她曾叮嘱我，《史讳举例》要读中华本，木刻本有错误。
刘乃和长期跟老师学习，先做助手，以后兼做秘书。启功先生悼念她的挽联，极准确地总结道：“令誉流传，统战辛勤人共仰；长眠论定，一生业绩自无私。”陈垣在最后的22年里，可以说如果没有刘乃和的帮助和照顾，他是做不出那么多的学术成就的。除了书报上公开发表的，还有未曾公之于世的。《四库全书》辑本《旧五代史》的研究，陈垣是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到1937年出版《旧五代史辑本发覆》。1971年他住院期间，收到蒋天枢信求索一册。回看陈垣的研究道路，延续时间最长的，就是这部从《旧五代史》出发的“新旧”两《五代史》。其手迹，估计到了60年代末。这纵贯四十多年的研究历程，尤以1963年《二十四史》点校工作的正式展开，成为其集中精力专心研究的重心。他搜集的资料，亲自编撰的各种索引特别多。很多专家、学者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抄写资料给他，包括蒙文通先生。他根据会议精神，调柴德赓先生来京专门点校《新五代史》。而他和刘乃和专心用功于《旧五代史》。他亲手所做的工作之细致，人们很难想象。
（作者单位：内蒙古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