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人不多,当中有些人还是应该研究研究,胡适就是其中之一。我不大懂他。我想,他总是一个有很多中国历史知识的人,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在那时候的北大教中国哲学史。顾颉刚和傅斯年这样的学生,都是不大容易应付的。
这位先生我确实不懂。我认识他很早的时候,有一天他来找我,具体的事忘了。我们谈到necessary 时,他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必须的或必然的事要做。”我说:“这才怪,有事实上的必然,有心理上的必然,有理论上的必然……”我确实认为他一定有毛病,他是搞哲学的呀!
还有一次,是在我写了那篇《论手术论》之后。谈到我的文章,他说他不懂抽象的东西。这也是怪事,他是哲学史教授呀!
哲学中本来是有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我回想起来,胡适是有人生观,可是没有什么世界观的。看来,对于宇宙、时空、无极、太极……这样一些问题,他根本不去想;看来,他头脑里也没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或知识论方面的问题。他的哲学仅仅是人生哲学。对这个哲学的评价不是我的回忆问题。
按照我的记忆,胡绳同志告诉我说,他和毛主席曾谈到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问题。毛主席说,对资产阶级,这二者是有分别的;对无产阶级,情况不同。无产阶级从自在的阶级转变为自为的阶级以后,世界观就是它的人生观,它没有独立于革命的世界观的人生观了。这是很重要的指导思想,现在也仍然是。
1944年,赵元任、杨步伟、饶树人同我,都在纽约胡适家里讨论胡适到哈佛大学去讲学的事。赵主张胡租住一所有设备并可找临时厨师的房子,为期三个月。胡适说三个月不到。赵说:“那就找一个人顶替房子。”我说:“这样一个人不好找。”赵问为什么,我说:“一个人总要替自己打算一番。”赵说:“替自己打算为什么不行?”我说:“他大概会认为太……”说到这里,我做难说姿态。赵追问“太”什么?我说:“太伊于胡底了呀!”我们四个人都大笑。赵笑得特别厉害,说好得很,完全是临时想出来的。胡适没有笑。
在国外留学,写中国题目论文的始作俑者很可能是胡适。他写的博士论文好像是《在中国的逻辑发展史》。在论文考试中,学校还请了一位懂中国历史的、不属于哲学系的学者参加。这位学者碰巧是懂天文的,他问胡适:“中国历史记载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准确的?”胡适答不出来。那位考官先生说:“《诗经》上的记载‘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是正确的记载从天文学上已经得到了证实。”
这个情节是我听来的,不是胡适告诉我的。虽然如此,我认为很可能是真的。
(金岳霖/口述 刘培育/整理)
(本文摘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大家雅事”丛书之一《金岳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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